第4章
爐煙缭繞,其香袅袅。
薛代将頭枕在我腿上,安心地睡去了,唇角隐隐上翹,仿似做了好夢。
這些日子,他無所顧忌地親近我。一如千年之前,我倆時常坐在湖心的小亭中交談,雖然永遠是漆黑的夜色,血紅的圓月,然而他并不害怕這樣的環境,反倒将其視作一種特殊景致。
真是與從前大不相同。
那時候他和善,體貼,見識廣博,起初我将其視作至交好友亦或是可靠兄長,然而日子久了,感情也漸漸變了味道。我孤零零地住在陰冷宮室裏,只有他肯越過那圈兒暗紫符文偷偷探望,無邊的漆黑長夜裏,他與我宿在同一張床上,我被圈着,耳畔是他溫熱的氣息,于是孤寂與寒冷,便通通消失了。
我想自己是喜歡他的,他講起有趣故事時我會托了腮凝神傾聽,入夜與清晨的的時候,我會紅着臉主動親吻他面頰,那是親密無間的關系,也是純粹美好的時光,他喜歡我,我喜歡他,冷寂的宮室裏,再沒有第三個人。
他說我不會是害人性命的邪物,他相信我,卻又懼怕我。
當我不受控制地露出細密冰冷的蛇類鱗片時,他眸中現出真實的恐懼,他将我一把推開,先前的歡笑嬉鬧仿佛從未有過。我木然看着他不加掩飾的警惕戒備,回轉身卻在銅鏡中照見自己的可怖模樣。
散亂黑發下,是蒼白的臉孔,蛇類的豎瞳,蛇類的鱗片,蛇類的尖利獠牙。哪裏還有從前的半分美好。
閱盡人情冷暖之後,薛代為什麽喜歡我,我清楚得很。從前是因着我得寵皇子的身份,現如今不過是因為這副與我母妃一般精致的皮囊,薛代本性極愛美麗事物,被外表吸引也是正常,想明白這些後,我并不怨他,亦不想戳穿他。這個地方黑暗陰冷,只有他肯來陪我,能用這幅皮囊留住他,倒也值得。
我看着鏡中的自己,妖異可怖,再無半分美感。
我的父皇與母妃從前恩愛情深,待到母妃現出猙獰原型,不仍是被無情丢棄嗎。被關在這黑漆漆的地方久了,我也不再想着那個男人能回心轉意,只因為他喜歡的不過是女子的美豔皮相,而不是個醜惡猙獰的怪物。我的母妃失去了美豔皮相,無論她是否作惡害人,于他心裏,都只能是怪物。
現下,我便是個怪物。
看着自己手背處細密的銀色鱗片,我下意識将它們藏在身後,然而我藏不住自己的臉。
雙臂環住膝蓋,将臉埋下去,不想理會自己這樣的面目,更不想理會薛代懼怖的神情。這副模樣,他定然會厭惡我,定然不會再待我好。
将自己蜷作一團,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腳步聲漸漸遠去的聲音,薛代他終究懼怕得丢下我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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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他說信我,不過是未見過我真正的模樣罷了。
這一天似乎格外漫長,我将臉孔埋在衾被裏,睡醒後天邊已是暮色。我手背的鱗片仍舊在,不用攬鏡自照,我知道自己的臉仍是可怖的模樣。
冬日裏積了厚厚的白雪,庭院裏的樹木被覆上皚白,我走出來,迎着凜冽寒風竟不覺着冷,興許是體內一半妖族的血統護我安好。
我的手腳冰涼,那是蛇類的冰冷溫度。
掬起一捧雪花,我想,倘若我有能夠沖破桎梏與枷鎖的力量,那該多好。倘若我有力量,我便能出了這陰冷的地方,想做什麽都可以,我能帶着薛代一起離開,而不是如現在一般眼看着母妃被折磨死去,眼看着薛代匆匆脫逃。
我沒有做錯任何事,卻被丢棄在這樣的地方,人人提防人人厭惡,母妃也沒有做錯任何事,卻被安上莫須有的罪名。我無愧于心,那麽一定是他們錯了。
為什麽做錯事的人不用付出代價呢。
西風起,吹落秋千架上些許雪花。我看着随風飄落的細小雪花,恍然明白那些人之所以不會受到懲罰只是因為其力量強橫,正如西風之于雪花枯葉,那是不可逆轉的态勢,因為弱小,便只能随風飄零。
我才不要做随風飄零的雪花枯葉!
喜歡時是尊貴無憂的皇子,不喜歡了便将人囚在黑暗陰冷的宮室不管不問,我可不甘心讓自己的命運任由他們掌控。
于庭院中枯坐許久,再度清醒時人已躺在熟悉的小床上。
眼前是薛代的臉,像是終于松下一口氣,他道:“你睡了一天,現下終于醒了。”
“是你将我帶回來的?”我疑惑。
他停頓了片刻,道:“是我将你送回來的,不過你也是奇怪,睡了一覺,便恢複了原貌。”
怪不得肯同我說話,原來是我已恢複從前的樣子。不過他肯回來,我已經很高興,坐起身,我問:“你怕不怕我?”
“不怕,你是鏡晚,不是妖物。”
我話音剛落,他便急着回答,像是為之前辯白。
我不再說話,只是忽然想起于庭院裏昏昏沉沉時,似乎被誰攬進懷裏,溫暖又叫人貪戀,那個人将我放回房中,便匆匆離開了,意識模糊之際,我未曾張開眼看清此人是誰。
然而我喜歡那種溫暖,仿佛能将我那蛇類的鱗片都一同暖熱。
爐煙缭繞,糾纏如絲。
不再回想千年前的舊事,我低下頭,專心打量膝上安心睡着的青年。
一樣的眉眼鼻唇,不一樣的性情舉止。
他究竟是薛代,還是頂着薛代皮囊的白鏡言,而我,又該如何對待他。
作者有話要說: 本來想寫白鏡晚的偏執性格,結果寫着寫着把他寫成個苦命孩子,玩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