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的孩提時光,從來不知失意二字怎寫。
作為朔月國國君的第六子,我受盡了寵愛,父皇母妃的,皇兄皇姐的,短暫的十年光陰,仿似被浸泡在蜜罐子裏,笑語歡聲日日充盈華美宮室。
然而這樣自在得意的時光裏,我無法忽略那個總是沉悶嚴肅的少年,白鏡言。
其實他大不了我幾歲,安安靜靜,不怎麽起眼,卻意外地很有孩子緣。幼時我最喜歡與他親近,然而他似乎不怎麽喜歡我,每每見我,只淡淡喚一聲六弟便擡腳離開。我不明白他為什麽不喜歡我,我的母妃是父皇最寵愛的女子,父皇寵我,連帶着旁人待我也添幾分親切恭敬,只有他對我視如不見。
其實他喜歡小孩子,只是不喜歡我罷了。其中道理一想便知,他是已逝寵妃的兒子,從前必然如我一般受盡寵愛,可惜生母已逝,父皇的心又偏到我母妃身上,于我,他自然不會有什麽好感。
幸而未過多久,我遇見了薛代。
彼時天下戰亂未絕,紛争不斷,薛代便是一個弱小國家送來朔月的質子。他大我三歲,生得一副斯文腼腆模樣,待人亦是溫和有禮,我最喜歡他那雙眼睛,清澈明淨,純粹美好。
他見到我,并不似白鏡言那般冷若冰霜,也不似旁的宮人一味谄媚讨好,漸漸地我與他熟識,時常一道玩耍談笑。
有了新玩伴兒,很快我便不再對白鏡言念念不忘。于我而言,薛代脾性溫文和順,比白鏡言好了不知多少倍。興許是孩童心性,此後在白鏡言面前,我也不再笑顏相對,每每見了他,總要故作冷淡地偏了頭,連聲招呼都不打。
他厭惡我,我也不見得待見他。
薛代比我年長,眼界也比我寬廣許多,我最喜歡與其一同坐在湖心小亭中,聽他講些奇聞怪事。那一日不知怎的他忽然說起來朔月前所結識一位美貌少女,薛代頗有文采,誇贊起女子容色更是不吝言辭。他到了懵懂年紀,我卻年幼不通事,聽着這些也是無聊。索性将目光移到別處,隔着粼粼湖水,我看見白鏡言走在石子道上,兩側是花香馥郁,身後是宮侍跟随,卻仍是形單影只的樣子。
我不大明白,為何他有大把人跟着,仍舊顯得孤寂可憐。
乘着無人發覺,我沖他做了個鬼臉。
白鏡言停住腳步,于他扭頭前,我匆忙回身,隔了片刻複又擡眼,送他一個不屑的,厭惡的神情。
小孩子的幼稚游戲。
他不理會我,我不待見他,這樣總體平淡略有起伏的日子,只維持到我十二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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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父皇親手将我從高高在上的無憂位置摔下來。
我不明白一向慈祥和藹的他為何會用那種既憎且懼的目光看我,懼怖,厭惡,卻唯獨沒有從前的溫情。那個男人一步步向我走來,開口時亦是冰冷:“她是個怪物,你也是。”
我被趕出了昔日居住的華美宮殿,搬進一個陰冷黑暗的死寂宮室。窗戶皆用黑布遮住,不漏進一絲光亮,庭院地面處畫了暗紫的詭異紋路,用不着誰來看守,我出不去那暗紋圍成的圈兒。
我聽着碎嘴的宮人嚼舌根,她們聚在一處興奮地讨論我的母妃如何失态,如何于筵席上露出蛇類的鱗片,如何露出猙獰的本相。
我的母妃孤零零地被囚在另一處所在,那些所謂的方士高人圍着她作法,說是降服邪物,還以宮中安寧。
宮中向來安寧,便是不安寧,也非邪物作祟,作亂的只是人心。
若非人心有異,邪物又怎能趁虛而入。
我想告訴那個為父為君的男人,母妃不是邪物,她性情柔順恭謹,怎會是邪物,怎會于宮闱之中作亂。
然而我只是個小孩子,什麽都不懂,也做不了什麽。
沒有力量,便保護不了任何人。
那一天是我的生辰,漆黑的屋中點着一支可憐的蠟燭,燭火搖曳,照亮的也只是案前一小片地方。我睡不着,提了燈籠,走向小小的破敗庭院。
院中有個秋千架,髒兮兮的,勉強能用。
坐在秋千架上,腳尖略一使力,整個人便輕輕飄蕩。吱吱呀呀,畫了個半弧,再順着弧線抛上去,閉上眼睛,倒能體會到些自在樂趣。
燈籠滅了,蠟燭熄了,天上的圓月亮高高懸挂,皎白月光柔柔灑落面頰。
睜開眼睛時,我看見庭院那圈兒詭異符文外,靜靜立着一道人影,他手中宮燈映照了面龐。那是安靜的,不起眼的少年面容。
無人記得我的生辰,他倒夜半探看。
是來譏諷的吧,他厭惡我厭惡我的母妃,現下,定然是痛快的,再來嘲諷一通,便是真正的完滿了。
于是我揚起唇角,冷淡地喚:“三哥。”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