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薛代留在了不死城,算是與我短暫相伴。
殿中面目蒼白的侍者端了幾碟精致點心置于桌上,薛代看着他們僵硬的動作,并沒有流露出該有的懼怕。真是奇怪,從前那些人,只是看見侍者們空寂的眼睛,便懼得面無血色了,且薛代千年前并不算膽大無畏,今日怎的就不慌不亂。
我搖搖頭,與他畢竟隔了千年的時光,這個人不可能絲毫未變的。
重拾往昔的柔和神态,木然慣了的面孔勉強露出一個笑容,我拈起一塊兒糕點遞給他:“不管你有什麽願望,這一回,我并不打算不求回報地幫你。”
“可是他們皆說只要尋到了你,便可以達成心願,且不會有任何代價,那是你自己定下的規矩。”
沒錯,作為這座城的城主,我沒什麽立場拒絕一個跋涉而來的祈願者。不死城外設有結界,能進來的,只能是千年前身葬火海的無辜宮人,亦或是與我有過交集的故人。于是傳言裏的白鏡晚便成了一個神秘莫測的人物,而這座城,也常常引得許多人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傳言便也只能是個不真實的故事。
我訂下了規矩,但凡進得城門者,皆可向我許下一個願望,為善的,作惡的,我都會讓他們得償所願。有一個人滿意離去,我便贖完一樁罪孽。最開始時也會苦惱,這樣不分黑白地幫助他們,究竟是贖罪,還是重添新罪。然而是非對錯,我早已看不分明,現下,也懶去看得分明。
向來不是善類,何必苦悶煩惱。
我看着薛代:“世上哪裏有這樣好的事情,達成心願且不會有代價?真是天真,也正因為天真,它便只能是傳言。”
他眸中的光漸漸黯淡下來:“那麽,會有什麽代價?”
将頰邊的長發掖至耳後,指尖的冰涼使得我覺出些寒冷。薛代亦不自覺地交握了雙手,身體幾不可查地顫抖,他也覺得這鬼地方太冷呢。環顧靜寂陰冷的宮室,我想,是時候去一去這裏濃重的死氣了。
于他好奇訝異的目光中,燈盞次第點起,回廊處憑空出現一排茜紗燈籠,映得房中仿似白晝,先前動作僵硬的傀儡侍者亦化作明珠落地,瑩潤光輝,美好奪目。
“真好看……”他感嘆。
我挑眉,廣袖揮動間,地上二三明珠忽而化作幾個身披輕紗的秀美少年,嬉笑着上前将薛代圍住,拈了點心往他口中送去,他面上現出緋色,蹙眉吃了一個,便又有美人斟了酒,盈盈笑着灌進他嘴裏。
看着他羞澀窘迫的模樣我便覺着快意難言。
“咳咳……城主,求你将,将他們變回去。”他被燥喉烈酒嗆出眼淚,終于向我求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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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托了腮支着頭看他,惡劣笑道:“美人作伴,難道不好嗎?”
便是于這些少年熱鬧的簇擁中,薛代擡起頭,不滿道:“什麽美人,若論相貌,他們還及不上城主一分秀色。”
美貌少年們驀然化作明珠墜落地上,我睜大眼睛,沉默了半晌,只覺雙頰熱燙,再看薛代,他只是微低了頭顱,耳朵已是通紅。
雖然羞澀不改,但這樣無所顧忌的言語,卻是千年前的薛代如何都不會說出口的。
從未聽他說過的略帶輕佻意味的話語,這一回聽到了,反而覺得有些高興。
我無聲走至他面前,俯下身與之對視:“你之前問會有什麽代價,那麽我現下告訴你,我讓你留在這不死城中,每日陪我。”
“這裏死寂得像墓穴,沒有人能陪我說話,今後你陪着我,好不好?”
我看着他垂下眼,臉上像是醉酒人一般染上酡紅,輕輕地應我:“好。”
薛代住了下來。
他告訴我,之所以來不死城,只因為每夜被夢魇所困。有時候夢見滔滔烈火将他焚作飛灰,有時候夢見有誰執劍刺入他胸膛,然而每一個夢裏,都有一個白衣的背影,袅袅地袅袅地隐入煙塵烈火。
原本薛代并未放在心上,夢境而已,只是夜裏憂思,傷不了他分毫。直到一年前,他再度夢見白衣人執劍傷他時,胸膛竟覺出了真實的疼痛,夢中醒轉,卻看見衣衫染血,胸膛赫然一道猙獰劍傷。
詭異之處在于,那劍傷竟在三日之後無故痊愈。薛代心中懼怕,重金請了許多高人作法祛邪,然而那些夢境不曾消失,模糊的白衣身影夜複一夜地入他夢中,夢中的疼痛也愈來愈深。
“幸而尋到了不死城,說來奇怪,來到這裏之後,我再不曾做那怪夢了。”
他笑道,神情裏頗有幾分慶幸。然而我看着他,兀自沉默。
只因為他說:“來不死城的前一個晚上,我夢見一個漂亮的小孩子,他孤孤單單地坐在秋千架上,看見我之後卻冷淡地喚了一聲,三哥。”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