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他終于來了。
一個承載着前世些微愛意的陌路人。
分明是風塵仆仆的模樣啊,泥塵染了衣衫染了面頰,唯獨那雙眼睛依舊幹淨純稚,所思所想叫人一眼望穿。我猜,他一定是像從前那些人一樣,千方百計尋不死城城主,圓他的心願。
我立于廊邊,冷眼看他的煩憂與倦态,殿外瓊花紛落,落入酒盞一瓣猶帶清幽香氣的花朵,頭頂是鮮紅似血的圓月亮,于是夜晚也顯得不那麽靜寂。
蹉跎千年等來的人,是不是記憶裏美好的人。
他似乎天性無畏,放下包袱,左右環顧所處的荒涼庭院。
終于他看見我,後知後覺地沖我揮手:“小公子,你是這城中的人嗎?”
興許是太久未曾與人言語,我頓了頓,終究只是點頭。
他掩飾不住地勾起唇角,抓起包袱行至我身邊,塵灰下的面目輪廓分明是我所熟識的,那雙漆黑的眼睛彎起來,像月牙:“我叫薛代,來不死城,是想找城主白鏡晚,你知道他在哪嗎?一路走來,城中只是空蕩蕩的,盡是些廢棄的宮殿,我擔心傳言是假的,倘若是假的,我便白來一趟了。”
“傳言不是假的,我便是城主,若是不信,你看天上的月亮。”
傳言裏存留千年的神秘古城永夜無晝,夜幕上有着詭異的血色圓月。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一如往常是少年人的嗓音,未曾因着久未開口而喑啞滞澀。我飲下盞中酒液,問道:“你想我為你做什麽?”
薛代只是将我上下打量一圈兒,最後的視線停留在我眸上:“你當真是城主?”
更勝前世的麻煩啰嗦。
那雙眼睛不錯視線地注視着我,一如從前的樣貌姿态,一如從前的姓氏,名字,仿佛回轉身便能見到千年前言笑晏晏的青年彎了唇角問,你當真是白鏡晚?
然而看着他,我終究尋不到從前那個薛代的真實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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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音容笑貌不曾改變。
城中的夜風是陰冷的,這座城之所以叫做不死城,不是因着留存久遠千年未滅,只因為城中之物皆是死物。宮殿,庭院,草木花朵,甚至是立在殿中塑像一般的侍者,早早死去的東西,被我小心地保存,自然不比活物脆弱。
如薛代一般的生動人類有哀樂喜怒,有六根六識,生老病死由不得他,因為由不得,于是聽信傳言來城中尋我,自身求不得自在境界,是故脆弱。
我将酒盞中剩餘的酒液傾倒于庭前的花圃中,于是雜草繁茂處鑽出一星半點兒豔紅花朵,随着美酒的浸潤蔓延開來的詭異花朵很快蓋住枯黃野草,其勢亦如灼灼烈火,燒至薛代腳邊方止。
“現下你信不信?”
薛代無言片刻,終于點頭:“我信的。”
帶着三分懼怖七分好奇的眼神,從前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可不是這樣的神情。我記得清楚,寂冷宮室裏,只有他陪着我,明明滅滅的燭火映照裏,他看着我的眼睛說,我信的,你不是他們口中的邪物,你不會害人。
可惜他信錯了我,我不單是人人談之色變的邪物,還是個作惡多端狠佞無情的邪物。魑魅魍魉原本就是冷血的存在,我不以為他們說的有什麽錯漏,然而那個時候,我是真實地相信自己是個善類,我相信自己能夠為了心中重要的存在壓抑本性,同他平平安安度過一世。
為什麽之後不如想象的美好呢。
我以為一切的錯軌都是因為那個人,我的三哥白鏡言,若不是他千方百計阻撓我與薛代,若不是千鈞一發間他将劍尖刺入薛代心髒,日後我怎會不管不顧沖破桎梏,将華美宮室燒個幹淨。
于是造就我深重罪業。
那個時候确然是憎惡他的,每日拭劍時,看着微泛寒光的劍尖,我總會想起白鏡言的面龐,一想到他鮮血四濺,我便覺快意。五年,十年,十五年,我仍舊少年模樣,而白鏡言卻漸漸烙上了歲月痕跡,他疾病纏身,國家社稷的擔子沉重地壓在他肩上,他後宮的三千粉黛形同虛設,他不近女色,他永生都得不到喜愛的人,他是個可憐人,令人憎惡的可憐人。
我的恨意與不甘尋到了發洩之處,只要我日複一日地憎恨他,只要我最終用手中長劍結束他可憐可憎的一生,那麽我便是為薛代報了仇,十五年,便不算虛度蹉跎。
為什麽最終,我卻覺得心中空蕩,苦痛難捱呢。
一定是什麽地方出了差錯。
白鏡言終于死在我的劍下,昔日的華美宮室燃起滔天烈火,火光焚過只剩劫灰。大約我從未仔細看過白鏡言的面孔,那個時候他倒在我腳下,仰起的臉倒是俊秀文雅,原來他并不是記憶裏那個嚴厲兇狠的模樣,太多年未曾好好看過他,原來他的眉眼鼻唇,是生的這個模樣。
像是用盡最後的力氣,他張了張嘴,聲音卻是嘶啞無力:“薛代不值得,你那樣聰明,為什麽不明白?”
“鏡晚,你這樣活着,真是毫無意義。”
那是他最後留給我的話語,懵懵懂懂,我不明白,亦或是不願明白。千年之間,我總在想殺掉他是不是做錯了,最後總是得不出結論。對錯都無妨,做過的事,造過的孽,我總要為其付出代價。如今活死人一般呆在不死城中,是我的代價,而為世人實現願望,便是我贖罪的方式。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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