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夙平川
肖南回是不可能真的把夙平川弄到自己房間裏去的。
對方和和郝白的身份不同,她若真這麽做了,阿匡那夥人很容易便會起疑心。
所以雖然心下不忍,但她還是讓人将夙平川關在臨時搭起來的牢房裏,裝模作樣地餓了三天,美其名曰要等對方沒了力氣再下手。
那阿匡嘴上雖然沒說,但她估摸着白氏的人可能過幾天便要來提人了。
她心下火急火燎,面上還要一副穩如泰山的樣子,熬到第三天晚上的時候,總算将那幾個土匪喝趴下了。
三言兩語打發了門口看守的南羌人,反複确認四下無人後,先讓郝白進去瞧瞧那倒黴蛋的傷勢。
約莫過了半柱香的功夫,郝白便拎着自己的小箱子走了出來。
肖南回正搓手跺腳地等着,見狀連忙迎上去。
“如何?”
郝白将手攏進袖子中,一副高深莫測的表情。
“他身上中了支毒镖,是南羌這邊慣用的一種蛙毒,能瞬間便讓人全身無力。好在他身體強健,雖拖了這些天倒也沒什麽大礙,只是手腳筋脈受阻,提不起力氣來,需找到解藥服下去方可痊愈。”
“那你可能解毒?”
對方冷哼一聲,聲音中充斥膨脹的自信心和對某人無知的輕蔑。
肖南回狠狠拍了他一下,壓着嗓子吼道:“能治就能治,瞎哼哼什麽?!”
郝白惡狠狠瞪她一眼,看樣子是想要反擊一下的,但想到這女人手下勁力,還是讪讪縮回了爪子,頗有些怨念地拎着藥箱回自己房間去了。
肖南回在牢門外站了一會,估摸着夙平川應當穿戴妥當了,這才邁步走進去。
這牢房是她先前派人現搭的,雖然簡陋了些,但倒也還算幹淨,只是光線不好了些,如今又入深秋,夜晚便冷的厲害。
夙平川的甲衣已經不知去向,八成是被那阿匡的人扒下來存着賣錢了,內裏的白色衣裳上隐隐有些血跡,他整個人縮在角落裏,聽見有人進來也沒擡頭。
肖南回輕咳一聲。半晌,夙平川這才擡起頭來,語氣不善。
“你還來做什麽?看我死沒有?”
她本想出言安慰幾句,乍聽這話便有些來氣:“真要你死,你早就死透了,何須我親自來看?”
夙平川冷哼一聲,又不做聲了。
到底也還是個半大的孩子,除了甲衣便同那闕城中名門望族的少年沒有兩樣。
她嘆口氣,從懷裏掏出兩個饅頭遞了過去。
看着那兩個從裏衣掏出來的、連油紙都沒包的饅頭,夙平川将頭扭到一旁:“我不餓。”
肖南回慢條斯理地将饅頭上的那層薄薄面皮撕了去,塞在他手裏:“一個打了敗仗的将軍,還敢挑一個白面饅頭的不是,傳出去怕是要笑死個人。”
夙平川已經連着幾日沒吃過半粒米,只靠喝點髒水過活,胃裏早就只剩苦水,掙紮一番便狠狠咬了一口。
一個饅頭下了肚,對方的面色終于緩和了些,她又将水遞了過去。
“說吧,怎麽如此不小心,教人擒了去?”
夙平川一口飲進半囊水,擦了擦嘴才恨聲開口道:“若不是有人将此次突襲的路線洩了出去,垡莽嶺一戰怎會出差錯?!”
這倒是出乎肖南回的意料之外:“什麽意思?你說天成軍內有白氏的暗樁?”
“光要營一向是身份審查最嚴的,我也不信這其中會有奸細,但事實如此,我和我的幾名部下已吃了大虧,若放任那奸細繼續下去,豈非......”
“那你可有懷疑的人或者關于那奸細的什麽線索?”
夙平川驀地停住,像是被方才那最後一口饅頭噎住了嗓子,好一會才擠出兩個字。
“沒有。”
肖南回一時有些想翻個白眼,但顧慮到對方此刻心情,生生憋了回去。
“無妨,兵不厭詐,彼此彼此罷了。”
夙平川卻将奇怪的目光投在她身上:“難不成,你也是個奸細?”
這死崽子,說話忒難聽。方才就不該顧及他,應當狠狠挖苦一番的。
她正要開口怼上幾句,對方卻又接着說道:“聽聞先前有人将碧疆地勢圖送至軍中,沒曾想竟然是你。不過此次突襲未成,白氏也會有所察覺,你在此處怕是不宜久留。”
肖南回眨眨眼,又将難聽話咽回肚子裏。
她與這左将軍說來也處了不過幾回事,但也不難看出對方是個實心眼的小爺,嚣張跋扈、孤高冷傲或許都有些,但卻壞不到哪裏去。
這樣身份金貴、偏生又腦筋不大靈光的活祖宗,怎會被派來執行包抄突襲的軍令?
何況那烜遠王膝下只得這一獨子,又如何舍得送他來這修羅場?
“我說,”她斟酌了一番,還是覺得不如直接問,“這次出征,你該不是自己跑出來的罷?”
這話一問出口,她便瞧見對方那有些緩和的面色,又不自然起來。
答案顯然已有了七八分。
想她如何費盡心思建功立業,這才提着腦袋接下皇帝派給她的任務。這邊卻有人放着安穩地方不待,偏要往刀尖上這點地方擠。
人比人,氣死人。
“闕城有何不好?你偏生要往這處來,如今出了這樣的差錯,你不為自己着想,也當為烜遠王着想。他若知道你出了事......”
“怎麽?你怕父親知情後降罪于你?”夙平川突然出聲,聲音中的冷意譏諷毫不掩飾,“你放心,他不會。我那好姨娘已有數月身孕,醫者瞧過說是男胎,我便是死在外面,他也不會絕了後。”
她毫無準備地吃了一記家宅怨事,一時也不知該作何反應,只得又遞了個饅頭給對方。
夙平川接過那饅頭,吭哧吭哧地往嘴裏塞去:“你倒是悠閑,還有閑暇來看我笑話。”
肖南回知道對方嫌她礙事,但也覺得有些冤枉:“并非我樂意同你擠在這鬼地方,只是時辰尚早。”
夙平川瞪她一眼:“夜半三更,哪裏尚早?”
肖南回吹了吹角落裏的灰,又挪了挪屁股:“我同那幾個守衛說要同你歡樂一陣,預留了半個時辰。時辰未到,我便出去,豈非節外生枝?”
夙平川愣了一瞬,緊接着反應過來對方在說什麽,手中的饅頭瞬間變了形。
“你這女人,不知羞恥!”
這回她終于控制不住,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這幾日同郝白擡頭不見低頭見,她耳融目染地學到了些翻白眼的精華,這個白眼可謂翻得十足圓滿。
“你一個大男人,還需女子來救,到頭來還要說我不知羞恥?若非看在你我也算同僚一場,我合該将你丢給那些個南羌人,教你領會一番何為羞恥。”
這一番話說得宛如一記響亮的巴掌,将夙平川打得滿臉通紅。
他垂下頭去,沉默了很久。
她氣呼呼等了半刻,回頭一瞥竟見對方眼睫帶露,豆大的淚珠子隐忍着沒落下來。
“原是我沒用,母親不在了,父親也不會再疼惜我。此次被俘一事過後,即便我身未死,回去也是徒增屈辱。你若難做,便将我交給他們吧。”
她生平最怕人掉淚,何況男兒落淚?雖然覺得對方突然這般矯情喪氣實乃幼稚,但心中到底還是不忍起來。
“怎會呢?你想多了。”
夙平川幽幽擡頭看她一眼:“你當真是不會安慰人的。”
肖南回啞然,對方卻自顧自地說起來。
“都說戰場最是兇險,依我看不及世家後宅半分。後院養出的那些本事,我兒時便見識過了。母親在我三歲的時候便去世了。我是姨娘養大的孩子,九歲前只知吟詩作畫、賞花賞美人,最是不屑那些個舞槍弄棍之人,覺得粗鄙至極。”
肖南回有些恍然大悟:“難怪你那會連我一個女娃娃都打不過,可如今怎麽竟成了個武将?莫不是我那拳将你打壞了腦袋?”
夙平川嘴角抽了抽,這女人還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他深吸一口氣,盡量平和地開口道:“你當年打我的那拳教父親知道了,這才察覺姨娘早買通了教我騎射的師父,平日習武強身都是擺樣子,騎射刀劍樣樣不會,倒是學了一手的鬥蛐蛐、品小曲的本事,當晚便将我狠狠毒打了一頓。第二天一早教人送我去了終天桃止山,拜在六剎折劍門門下。我獨自在山上苦修了五年,父親才将我接回家。”
一聽桃止山,肖南回便來了興致:“你那劍法便是在桃止山學的?難怪把式那樣好看,不過我看你的筋骨并不太适合學劍,倒是可以試試陌刀。等回去後我替你引薦幾個厲害的師父......”
“我堂堂折劍門出身,怎能拜他人為師?!”夙平川一臉氣憤,只覺得今天這場對話本身就是個錯誤,狠狠轉過身去,再不肯看肖南回一眼。
不拜便不拜,你氣個什麽勁。氣性這麽大,到底是怎麽在軍中待下去的?
“算了算了。”肖南回碰一鼻子灰,白了對方一眼,心中默念:看在你比我小的份上,便當做是你年少輕狂,她身為前輩當然不能和小輩計較,“時辰差不多了,我先走了。這裏到底是匪窩,白氏的人過幾日恐怕也會來。你自己留點神,我會想辦法弄你出去。”
肖南回交代完起身準備離開,走到一半想起什麽,又折了回來。
夙平川正面壁坐着,驀地就被捏着肩膀人轉了過來。去而複返的女人左右手抓着他的衣襟用力一扒,他半片胸膛“唰”地便露了出來。他呆傻着還沒反應過來,那只“魔爪”又向他的腰帶伸去使勁一扯,他身上唯一的一條帶子便斷成了兩截。
肖南回離遠看看,覺得還是有些不夠狼狽,又要上前去抓夙平川的頭發,對方終于回過神來,一巴掌掄在肖南回的面門上。
“你做什麽?!”
肖南回摸着腦門上的紅印,也急了眼:“遭受□□便要有受到□□的樣子呀!總不能我在你這待了那麽久,你還幹幹淨淨、整整齊齊的,那豈不是要露餡?!”
那廂夙平川估計是自出生以來從未遭受如此奇恥大辱,眼睛都氣紅了,他本就生的清秀,這麽一來便像只受了委屈的兔子,十足的可憐相。
肖南回見了心頭那股火又給憋了回去。
她何嘗不知道這國公的嫡子得是個多麽驕傲的人,如今淪落至此估計也是沒少受罪,當下放低聲音安慰道:“你餓了這麽多天,不比我有力氣。也知道你心裏別扭,自己做不來這事。你放心,今天發生的事我絕不會說出去。”頓了頓,又加上一句,“人活着比什麽都重要,別和命過不去。”
說完,肖南回便轉身離開了。
作者有話要說:
夙平川名批:此生夙願,平定河川。
大家國慶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