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虎落平陽
潘寨主的寨子這幾日分外悠閑。
寨子中的人非但沒有受到那幾個不速之客的影響,相反還更加拿出一種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氣勢來。
他們寨主交代過了,所謂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伸頭一刀縮頭一刀,既然橫豎免不了一劫,不如泰然處之。
當然,肖南回說這些話的時候,心裏多少已經有些底了。
只要白氏的威信已然在,那些人便是在她的寨子裏住上個十年八年,也不會真的做些燒殺淫掠之事。
白氏有沒有讓這些人來收好處她不知道,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些人游走在各個寨子間,就是為了監視各個部落的情況。沒有白氏的命令,他們不敢輕舉妄動。
這些日子以來,她想起來時路上的九死一生、種種磨難,經常覺得再不會有別的人和事能成為她完成任務的阻礙。
那阿匡雖然是個豺狼之輩,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以秋牧的人還未回寨子為由,留那阿匡一行人多呆了幾日,便是想趁這個機會打探一些白氏的情況。
此舉無異于虎口竊須,阿匡起先嘴嚴的很,這點從白氏能派他去連線刺殺康王的任務便能知一二,肖南回自己不是個善于套話的人,但伍小六卻是個尖嘴的鹬,任他阿匡是個殼兒閉得再緊的蛤蜊,也能給他撬出個縫來。
在這基礎上,肖南回只要再推波助瀾地提供一點便利之處,效果還是立竿見影的。
這日半夜,她照常拉着阿匡吃點宵夜。
這是這幾日深夜慣常的場景了,那阿匡被她扣在這寨子裏早就百無聊賴了,卻也敵不過這好吃好喝的伺候。
空氣越發清冷,篝火卻暖融融,人窩在舒适柔軟的毛氈裏便不想動彈,此時更是一天之中最疲憊懈怠的時候,三杯兩盞下了肚,什麽話題都能聊起來。不需多少時日,她已套得不少信息,盡數都傳與伯勞了。
今日不知是不是酒釀得烈了些,這阿匡沒聊兩句正題,便已經開始大着舌頭講他的風流韻事了。
肖南回有一搭沒一搭地應和着,難以掩飾地打起了哈欠。
正困頓着,便見一人急匆匆地從外跑進來,瞧了她一眼,将臉上的神色斂了斂,湊近阿匡的耳邊低聲說了些什麽。
她餘光偷瞄一眼,心知對方不會讓自己聽得只言片語,壓根也就懶得提起神來。
過了片刻,那人彙報完了,恭敬退到一邊,還沒等她問起,那阿匡居然破天荒地主動提了起來。
“寨主多日款待,阿匡感激不盡。今日若有一事相求,不知寨主可否通融?”
肖南回笑眯眯抿了口熱得發燙的油茶:“那要看阿匡說的是何事。”
阿匡酒後那雙三白眼就盯在肖南回的臉上,目光如有實質:“昨日北邊出了些狀況,離潘寨主這裏不算遠的樣子,今日需得借地一用,會個人。”
出了些狀況?什麽狀況?
她心下癢癢得很,面上卻還要裝作一副雲淡風輕、不甚挂心的樣子。
“好說好說,不知阿匡你是會敵還是會友啊?我也好讓寨子裏的人幫忙準備一番。”
那阿匡笑起來,當真是皮笑不笑的樣子:“哪敢勞煩潘寨主。潘寨主若是無事,也可一并來看,說到底阿匡只是個拿錢辦事的卒子,很多事也不大懂,還要多聽聽潘寨主的意見呢。”
相處這些日子,她已經習慣眼前這人說話時令人不适的調調,臉上甚至還能帶點笑容出來。
“那我就不客氣了,阿匡前面帶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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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疆的北部橫亘着一條荒蕪陡峭的山脈,那條山脈是格勒特高原向南的延伸,天成叫它垡莽嶺,南羌人叫它束赫,意思是“那座山”。
碧疆得天獨厚的屏障有二,一是三目關,二便是垡莽嶺。
沒有大批軍隊能從垡莽嶺通過,白氏可以節省出一半的兵力鎮守碧疆其餘要道,可謂坐享天成。
然而這一回,這道天然屏障似乎要失效了。
肖南回此刻便坐在寨子中最大的院子裏,從阿匡手下那低沉到斷斷續續的聲音中,大概聽出了個輪廓。
天成組織了一支奇襲軍,人數并不多,利用剛剛步入雨季後的幾場秋雨,在垡莽嶺開出一條泥沙沖出的狹窄山道,随後晝夜兼行、秘密進發,目的是包抄碧疆北部空虛的空檔,只要得手必能使得其內部陣腳大亂。
就在昨日,那支軍隊的其中一支分隊與白氏的兵馬相遇,白氏折損大半,雖沒讨到好處,卻擒住了對方的一名小将。
兩軍交戰,将領落入敵手可謂是大忌。
若按以往來看,白氏委實不會讓阿匡這樣一個卒子來做審俘虜這樣的事,然而戰事已起,他們一時半會卻也顧不上這等細枝末節了,卻也陰差陽錯叫她給撞上了。
“來人,将那天成的狗兵帶上來。”
那話落在肖南回心裏似鈍刀子割肉一般,她的指尖捏緊了手下的藤椅,指甲泛起白來。
南羌人再蠢也不至于不識得肖準吧?可從那小童口中所聽來看,他們或許當真不知。
但......他們說是小将,那便不會是肖準吧?
何況肖準是何身手,怎會輕易被擒?
不要是肖準,千萬不要是肖準。
她佯裝低頭喝着碗中已經見底的油茶,目光盡量垂在腳尖上,不讓輕顫的睫毛洩露一點自己的情緒。
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夾雜着一些盔甲相碰的聲音,接着一人重重被扔在地上,發出沉悶聲響。
阿匡的聲音在她身側響起:“喲,瞧這身上的這套光要甲,八成是光要營的人了。”
光要營,那便與肖準搭不上邊了。
肖南回暗誦一口氣,默不作聲地摸着手裏的碗邊,內心卻有些驚訝這些土匪對天成軍隊的了解程度。
或許天成之前都将這些人想得太過荒蠻,他們其實還是挺聰明的。
“天成人,報上你的名字來,讓我們大夥聽聽,究竟是哪個孬種被我們打的屁滾尿流?”
阿匡的聲音未落,一陣哄笑便從四周圍觀的碧疆人群中傳出。
那天成将士沉默地俯首在地上,十指狠狠插入沙土之中,因為屈辱而微微發抖。
“事到如今,倒是裝起啞巴來了。來人,讓他擡起頭來。”
兩個南羌大漢走上前來,一把抓住那天成士兵的頭發,強迫他擡起頭來。
一張沾了些血污、卻寫滿不屈的年輕臉龐露了出來。
肖南回沒控制住自己的眼皮子,只瞄了一瞬,正往嘴裏送的那口油茶便盡數噴了出來。
一身銀甲雖然染了污泥,那張已經長出胡須的臉卻是分外眼熟,可不就是那烜遠公的二公子、她的好同僚夙平川嗎?
夙平川正咬着牙試圖掙開按着他的兩個匪衆,一擡眼看到肖南回,也是愣了一下。
肖南回雖然裝束打扮和之前差的不要太多,但熟人若是想從一群地道的南羌土著裏認出她來,倒也不是難事。
阿匡看似粗魯,實則最是心細,肖南回和夙平川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當下便察覺了端倪:“怎麽,潘寨主難道認識這天成的狗兵?”
肖南回擦擦嘴,并沒有急着反駁。她向來不擅長說謊,眼下可不是考驗她演技的最佳時刻。
若是讓這幫匪徒知道了他的真實身份,夙平川決計是活不了的。不止活不了,可能還要被削成人彘送到烜遠公眼前惡心惡心天成人。
“不瞞你說,這小子和我先前便有些過節。”肖南回淡淡開口道。
這話一出口,夙平川顯然有些沒想到,擡頭瞪着她。
阿匡不動聲色地問道:“過節?寨主不是嶺西人?又久居碧疆腹地,怎會和這天成的狗兵有過節?”
肖南回長嘆一聲,似是想起什麽不堪回首的往事:“說起這過節,便要提到許久之前的積怨。那時我年輕氣盛,一次與姊姊言語相沖氣而離家,在那嶺東游歷了一陣子,路遇這小白臉調戲一良家女子,心中不平便出手将他教訓了一頓,但手下還是留了分寸,只斷了他一顆牙齒。誰料到這小子竟然如此小心眼,從此便記恨上我,尋得一機會将我攔在回家途中,手中拿了天兵神器,欲借自己的身份公報私仇,我為自保只得迎戰......”
這一通瞎話編的倒也半真半假,地點時間雖是假的,但當中細節和情緒卻是真的,聽得阿匡這老狐貍也是半信半疑。
說謊令人口幹舌燥,肖南回端起一旁剛開的沙椰果,使勁嘬了兩口,趁機飛快沖捆在地上的夙平川眨了眨眼,語氣倒是十足的嘲諷:“最後嘛,這小子是輸的毛都不剩一根,光着屁股走的。我那會也是不想惹事,便又一次将他放走了。哪成想現在倒成了個禍害。”
夙平川雖然年紀尚稚嫩些,但也不是個傻子,當下有些看明白了這形勢,就勢啐了一口:“我呸!就你這潑皮那兩下子假把式,我便是赤手空拳也能将你揍到喊娘!”
這話一出口,在場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這俘虜怕是不想活了,話說得如此之絕。
肖南回嘴角抽了抽。
雖說知道對方是入了角色,這是在跟她對戲,但這話也說得忒是難聽。還喊娘?她哪裏有娘?!真是越想越生氣!
那阿匡不知怎的,就覺得今日之事的發展有些不在他的預料之內,正想開口将主動權重又攥回自己手中,就聽得身邊女人獅吼一般破口大罵起來。
“好你個鼈孫烏龜王八羔子!竟敢在老娘面前撒野!今日便是神仙老子在也保不了你了,我若不把你扒皮抽筋文火炖上個三天三夜,我便不姓潘!”
阿匡有些愕然。
扒皮抽筋?不不不這可不行,雖然他最擅長這些,可白家的人叮囑了,切不可弄死這俘虜。
思及此處,他連忙輕咳一聲:“潘寨主息怒,左右不過是個吃了敗仗的喪家犬,定是在那天成狗皇帝那裏養尊處優,慣常是只會耍耍嘴皮子的,怕是稍稍來點真格的就要服軟了。您要是不想髒了手,便交給我來處理好了。”
交給你處理?那才真是要玩完。
這幫土匪下手都黑,夙平川這皇孫貴胄的細皮嫩肉,落在他們手裏還能落得好?怕是要經不住折磨給玩死了。
腦中飛快轉着,肖南回站起身來,向夙平川走去,一把扣住他的下巴擡起來,語氣透出幾分猥瑣來。
“你說的有理,好端端的一個漢子,扒皮抽筋豈不可惜?先餓上幾天,沒力氣折騰了我便親自來會會他。”
阿匡的眼角抽動兩下,面上還要盡力客氣地笑着:“潘寨主的意思是......?”
肖南回橫他一眼,似乎在責怪對方不識相:“阿匡竟如此小氣麽?左右玩過後還你便是,還是說這幾日你我間的交情都是假的?你從未将我這寨主放在眼裏?”
後面兩句說得便重了些,那阿匡心下雖然恨極,只後悔今日為何偏生叫了這女人過來,面上卻暫時不敢撕破臉。
他拿出自己二皮臉的十成功力,送上一個谄媚的笑容:“怎會怎會。潘寨主能瞧上他,倒是他的福氣呢。”
肖南回滿意點點頭,做戲做全套,末了又摸一把夙平川的小臉,仰天□□幾聲。
夙平川顯然沒見過肖南回這幅模樣,雖說知道是在演戲,但還是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都說虎落平陽被犬欺。
只是他沒想過竟是這麽個“欺”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