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寒霜降
肖南回失眠了。
她很少失眠,以前在軍中的時候更是從不失眠,基本上每晚後腦勺挨着枕頭的一瞬間就睡着了。
可自從聽了夙平川說的話,她這覺是徹底沒法睡了。
只要一閉眼,腦中翻來覆去就都是不好的畫面,仿佛明日一早阿匡便會将肖準押進來,在她面前好一頓炫耀張狂。
軍中出了奸細,依此人知情的程度來看恐怕位子還不低,如今很可能就在肅北營中,這要她如何能安睡?
想到這裏,她從床上爬了起來,胡亂披了個毯子,在院子裏站到了天亮。
伍小六早起正要去打水,便看見那女人雕塑一般站在那裏,頭發上都結了霜。
定是昨夜那俘虜出了什麽岔子。
“出了什麽事?”伍小六明知故問。
肖南回看他一眼,卻是懶得回答。
她确實也無從答起,伍小六連她的真實身份都不知曉。這裏唯一能知她一二、十成十會和她站在同一戰線、又沒病沒災四肢健全的,也就只有郝白。
正盤算着,郝白頂着一頭亂發從另一邊廂房飄出來。枯黃的草地上結了一層霜,他一腳沒踩穩,險些滑個跟頭。
肖南回揚天長嘆一口濁氣。
欸,一個胖子、一個江湖郎中、外加一個癱在牢中的傷兵。她也想能有點指望,可當真哪個都指望不上。
“潘寨主原來早就起了,早知這樣小的方才就進來報了。”
一道聲線在院門口響起,她知道是自己寨子裏的人,沒太着急。
“怎麽了?”
“阿匡先生同他的兄弟們早些時候離開了。”
“什麽?走了?”這倒是出乎意料,随即她想到什麽心中一緊,“那個天成的士兵也帶走了?”
“那倒是沒有。他從西邊離開的,路過哨崗的時候同兄弟們說是有些急事,興許又是北邊打仗的事吧。”
她略松一口氣,卻有一股不安的感覺蔓延開來。
不對,這走的太沒有征兆了,而且不可能連夙平川都還扔在她這裏。
是她露了馬腳引對方懷疑了?還是夙平川的身份......
腦海中閃過無數種可能性,哪一種都只讓人心驚肉跳,生不出半點安慰來。
肖南回将身上的毯子扔給伍小六,飛快取了平弦出來,壓低嗓子對他說道:“我出去一趟,日落為限,若我沒回來,便按照我先前叮囑你的行事。聽明白了嗎?”
伍小六有些吓傻了,似乎沒想到這一天這麽快就要到了:“到底怎麽了?”
“現在還不清楚。”肖南回将平弦放在背上,檢查了一下靴子中的匕首,“不過八成不是什麽好事。我交代你的,都聽明白了嗎?”
伍小六點點頭,下意識回頭去看郝白。
郝白臉色也有些不好看,卻少見的沒有聒噪,只轉身回了屋裏不知去忙什麽了。
等伍小六再回頭的時候,肖南回已經不見蹤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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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匡磕了磕手裏的草木灰,又點上一爐暖手,換了個姿勢縮在大氅底下,心下已經開始有些罵罵咧咧。
這碧疆最冷的時候不是深冬而是當下,像這種绛過霜的林子最是聚寒氣,能将人身上最後一點熱乎氣全吸了走。
他在此處等了一個多時辰,眼看日頭從中天往西沉了去,他等的人還沒來。
若不是忌憚那人身後的主,他又何須在這受罪?這些年他為白氏做過的事沒有千八萬也有百十來,便連刺殺康王這樣的活計都是他牽的橋。
他嘴角有些上揚,突然又想到那康王死時的模樣,脖子一涼,沒提防地打了個哆嗦。
算了,等就等吧。
“先生,人好像來了。”
他的手下機靈得很,早就見他不耐煩,四處巴巴地望着,瞧見有人影便回來報他。
阿匡胡亂将腳下一堆的果皮草灰踢到一邊的樹叢中,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望着來人的方向。
一顆圓溜溜的果核左拐右拐地順着山坡滾了下去,撞上一叢紅柳才停下來。
肖南回低頭看着那枚果核,抿了抿幹燥的嘴唇。
此處地勢平坦不易隐藏身形,她追尋那些人的蹤跡來到附近,左看右看只找到兩塊石頭勉強可以一用,便用平弦将自己架在兩處岩石中間,每一個時辰下來小心活動一下腿腳,大半天下來滴水未沾,凍得手腳僵硬,比那有果子、有手爐的阿匡可慘多了。
總算沒白等,她調整一番身形,找了個方便偷窺的角度,一動不動地望着阿匡那夥人的位置。
時間只過了半盞茶,但她卻覺得等了許久。
終于,一隊灰蒙蒙的身影從錯亂交互的樹叢中顯出來,除了一點砂石細碎的摩擦聲,安靜地像一片飄進林子的雲。
她輕輕轉動眼珠,目光落在打頭那個人身上。
那是個瘦小的身影,并非南羌人的打扮,身上的袍子精致華貴卻顯得過分寬大,他走得十分緩慢,似乎在打量阿匡一行人。
那阿匡的反應卻十足的恭敬,低垂的背甚至透出一絲過分的卑微和服從。
在距離阿匡還有一步遠的地方,那身影終于停住,又立了一會便緩緩轉過身來。
肖南回在看清那人的正臉後瞳孔猛地一縮,呆呆愣在原地。
那張尚有一絲少年氣的臉比數月前成長了不少,但仍有一絲陰柔之氣未消。
是安律。
霍州穆爾赫罪臣安氏之後,數月前還因任務失敗被丢棄在荒野村屋,如今卻出現在千裏之外的禁忌之地。
這絕對不是巧合。
“這位便是阿匡先生了吧?”安律的聲音低低的,他背對着阿匡,似乎對他本人并沒什麽興趣。
“正是小的。聽聞安大人要來,早早便依您吩咐在這候着了。只是不知是何事,為何不移步寨中一敘......”
“可有驚動旁人?”
阿匡愣了片刻,連忙答道:“自是沒有。”
安律輕輕擺了擺手,他身後的那些人便上前一一檢查阿匡和他手下,肖南回這才發現,那些人的後頸處似乎都紋了同樣的記號。
“你當知道,這是燕大人吩咐下來的事。他說是先前在孫府的時候,曾見過一個有些奇怪的女人往這邊逃了,叫我過來看看。”
燕大人?
她眼前閃過那名穿紫衣的男子和對方那令人不寒而栗的武功造詣。
是她大意了,那時她受傷不輕,又急于擺脫克桑的糾纏,定是露了些身法底細,而且之後的路她都處于意識不清的狀态,也不知伍小六究竟是如何将她背進寨子的。那人能做白氏爪牙,定是識人的好手,許是早就有所懷疑了。
她該感謝碧疆的寨子實在太多,所以對方這才将将找上門來。
“燕先生說的,或許是這寨中如今的寨主潘姚兒?”那阿匡的反應甚是敏捷,已一瞬間抓住了要害。
安律果然提起了興趣:“如今的寨主?先前的寨主呢?”
“潘媚兒先前去了孫府賀喜,不知為何沒能回來。時間上看,正是那前後立的新主呢。這位新寨主還說,自己是潘媚兒的妹妹......”
阿匡還要繼續說什麽,安律已冷聲打斷。
“她人在哪?帶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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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草殺,寒霜降。
碧疆低矮的灌木叢林中落了厚厚的一層葉,混着枯黃的牧草,最深處能沒人半條腿。
日光西斜,失了溫的空氣沉下來,林間起了霧。飛快移動的身影在霧氣中劃開一道口子,帶起一道長長的白煙。
肖南回拖着新愈的腿飛快地在枯葉中奔襲着,片刻不敢停留。
安律帶來的人雖然不多,但各個全副武裝,如今知道事有蹊跷,腳程定不會太慢。
她知道阿匡也是當地人,認路不會比她生疏,但好在過去三個月她沒有荒廢,寨子周邊的山頭荒地已教她踏了個遍,最短最捷徑的路已刻在她腦中,拼上十分的力氣或許可以拉開一炷香的時間。
這是她第一次當逃兵。
正面對上她不是沒有勝算,而是輸不起。一旦落實她冒名頂替的事,再要脫身便不會像之前幾次那樣幸運了。她不能在這裏失手,一個人死也就算了,恐怕到時候還要拉上三條人命。
安律的臉仿佛還在眼前,他是白氏的人?是他的主子召他來碧疆的?
那時他的目标也是秘玺,如果是白氏驅使确實說得通。
可他和那名叫仆呼那的組織又有何關系?那些殺手究竟是不是白氏一手培養的?可如果是的話,為何伍小六在兒時便與他們有過交集?
要知道雨安之亂是十幾年前的事,而伍小六所說至少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肖南回覺得腦中似有一團亂麻扭動糾纏在一起,繩結越拉越緊,令她透不過氣。
眼下只有一件事她十分确定,那就是不能讓安律看到她的臉。
雖然只在霍州有過短暫交手,她卻絲毫不敢對這個半大少年有絲毫懈怠,臨別前他眼中的恨意和扭曲是如此刺目,足夠驅使凡人之軀行盡極端之事。
碧疆,恐怕是留不得了。
這個想法其實從昨天夜裏便在她腦中徘徊着,但在剛剛才迅速成型。
而且她有一種模糊的預感,關于仆呼那的事可能會是她此次西行最重要的一條情報。然而夜枭還要三日才會再來,她沒有時間了。
日光在地平線上掙紮着。
最後一縷殘陽消失前的一刻,肖南回終于看到了寨子的輪廓。
“伍小六!”
她顧不得快要炸裂的肺部,力竭大喊。
寨子中沒有動靜,四周半個人影也不見。
“伍小六!伍小六......”
她又喊了兩遍,就在她要喊出第四遍的時候,一個圓滾滾的身影顫抖着從高腳竹樓下面鑽了出來,手裏還舉着半個冒煙的火折子。
肖南回長舒一口氣,一把将他拉了過來:”、“寨子裏的人......”
伍小六緊張地直咽口水:“都、都按你吩咐散走了,半個時辰前走的,我看你一直不回來......”
“好,好,好。”她連說三個好,又急急問道,“郝白和牢裏那個呢?”
她話音未落,一個白花花的身影便從不遠處掙紮着走過來,他似乎是想用跑的,但肩上那手腳綿軟的男子把他壓得邁不開腿。
“這呢這呢。”
她望着對方那一身明晃晃的白衣,眉角的筋都在跳。她記得她把這件衣服藏得很深,居然還是被他給翻出來了。
天邊最後一絲亮光在這一刻消失了,四周落入一片漆黑之中,空氣中有細微的震動,由遠及近,像是魔鬼的腳步聲。
肖南回拿過伍小六手裏的火折子重新點了,火光照亮了她的眉眼,疲憊卻堅定。
“我們離開這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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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匡帶着安律等人在寨子外幾裏地的時候就察覺不對勁了。
空氣中一股煙味,不遠處的天空也是一片紫紅色。
是火光。
摻了蓖麻油的幹草被塞在寨子的各個角落,點燃時連半點餘地都沒留,幾乎是轉瞬間便燒了起來。
“逃了。”
百丈之外的一處灌木中,幾個灰撲撲的身影正飛速向遠處移動着,其中一個白點分外顯眼。
那阿匡顯然也看見了,然而追去的路被大火阻擋,繞行不知要費幾多時間,他只能亡羊補牢地指揮着周圍的人:“用弩!快用弩!”
十發勁弩破空而出,然而那些箭矢遇到遮擋的矮樹叢紛紛受阻,沒有幾只到得了遠處。
“廢物,讓開。”
安律的臉色愈發難看,他一腳踹開一段燒了一半的梁子,仗着身形輕巧一個翻身上了一側塌了一半的土牆。
肖南回聽見耳後破空聲,慶幸自己選了這條荊棘叢生的路,難走是難走了些,但關鍵時刻倒是能保條命。
箭弩飛了一陣便停了下來,她沒控制住自己,回頭看了一眼。
這一瞥便看見了那牆頭上站着的少年。
他還是那身不合身的袍子,雙手垂在身體兩側,全被袖子遮了去,像是一只提線木偶。
下一秒,他緩緩擡起了雙手,兩截枯瘦的手臂從袖中滑出,在火光下染得血紅。
肖南回有些奇怪對方的動作,然而她只來得及看到那些隔在他們之間的樹枝樹葉,頃刻間似乎被一道看不見的刀分開。
草屑飛舞間,一股勁風轉瞬便到了她眼前,避無可避。
幾乎就在同時,一股大力從她身側襲來,她整個人趴在地上,爬起來時才發現伍小六趴在她剛剛站的地方,整個肩膀幾乎被撕碎,血瞬間從傷口湧了出來,像一口不會枯竭的井。
他虛弱地擡頭看着她,張了張嘴。
“伍、伍小六!”她嘴唇有些哆嗦,一把按住對方的傷處,“你別說話......”
“有句話我一定要說。”那胖子撐着眯縫一樣的眼,緩緩吭哧道:“遇見你......我可真是太倒黴了。”
又一陣勁風襲來,幾人齊齊趴地躲過,身後一棵胡楊中招,樹幹發出一聲悶響,緩緩折斷倒地,騰起一陣沙塵。
趁着這片刻喘息,郝白從地上爬起來,眼疾手快地撕了塊布将伍小六傷處飛快綁住:“他一時半會死不了。但是要是再不走,我們都得一起死!”
肖南回卻還沉浸在震驚中回不過神來。
方才經歷的一遭,超過了她長久以來對兵家身法的認知。
安律的身手她是知道的,絕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成為如此高手。
而且,她明明沒有看到對方手裏有任何兵器,怎能轉瞬間便教百丈外的人見了血?
是什麽?到底是什麽?
牆頭上一直低頭不語的少年緩緩擡起頭來,肖南回還未來得及收回的目光,就這樣隔着沖天大火,與那雙陰鸷的眼對上。
她看到那張臉上綻出一個沒有溫度的笑。
他認出她了。
燃燒的熱浪卷起冰冷的空氣,她打了個冷戰。
下一秒,夙平川的手猛地抓在她的腕上。
“肖南回!”
粗糙帶着溫度的手令她瞬間回過神來,她一把抓住伍小六被血浸透的衣服,用力将他扛在肩上。
倒下的胡楊為他們提供了短暫的庇護,一陣冷風吹散了渾濁的空氣,是東邊來的風。
她最後看一眼寨子的方向,握了握拳。
她由衷感激這片土地賦予她溶于骨血的堅韌不屈,但她不屬于這裏。
從前不屬于,現在更加不屬于。
她要去她愛的人身邊,即使那裏并不是生她的故鄉。
肖南回轉過身,任憑那沖天火焰映紅了她的背。
“我們走。”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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