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情為何物
次日清晨的孫府一片寂靜,四處彌漫着一股狂歡過後的污濁酒氣。
田薇兒那處偏僻的院子內,一個身影鬼鬼祟祟地從屋內鑽出來,身上穿了件侍女的衣服,發髻卻是散的。
她蹑手蹑腳地從那兩個正在熟睡的小厮、婢女跟前經過,四處張望了一下,便往院子外走去。
聽得那腳步聲走遠,肖南回睜開眼,看了下身邊睡得雷打不動的伍小六,起身也跟着出了院子。
田薇兒的腳步愈發匆忙,心跳得砰砰響。
這是她第一次在沒有人服侍的情況下自己換的衣裳,她那身嫁衣太顯眼了,發髻上的釵子也太過隆重,索性都換掉了。可惜她不會自己梳個流雲髻,便能将那只她喜歡的簪子一起戴着走了。
不過這些小煩惱,在她想到即将要見的人時,便都煙消雲散了。
嘴角的笑容像是摻了蜜,她的腳步已全然沒了大家閨秀的端莊,幾乎是一路小跑起來。
孫府中給貴客的別院都備在東側,以免西曬時的熾熱陽光将屋子烤得太過炎熱。
七八處別院雖然各自分隔開來,實則院院相通,只有最靠近裏側的院子留有後門,方便掃灑的奴仆出入。
此時各院各房的主子們還在睡夢中,除了守夜的丫鬟小厮,沒有哪個不長眼的奴才會在這個時候打掃院子。可那別院的後門處,卻立了個人影。
那人左右晃着、徘徊不安,時不時地向着甬道的兩邊張望着。
不一會,田薇兒的身影在盡頭出現了,她看見後門處的那人,臉上壓抑許久的興奮喜悅之情終于溢出。
“翰郎!”
賈翰因為睡眠不足而有些蒼白的臉,因為這聲呼喚而終于有了幾分紅暈,他小心捉住向他飛奔而來的少女的手,卻不敢碰她的身子。
“薇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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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急急握住心上人的手,似是有千言萬語要傾訴,到了嘴邊卻成了委屈酸楚,還未開口淚便掉了下來。
男子驚慌失措地去擦那淚,眼中既是心疼又是懊惱:“薇兒你、你莫哭了,都是我不好,我該早點來找你的。”
田薇兒搖搖頭,終于低聲開口道:“你能來,已經很好了。”
賈翰輕輕拂過少女柔軟的發絲,只覺得心間又酸又疼,咬了咬牙開口:“我一定會帶你離開這裏的。”
田薇兒想到心上人昨夜在宴席上的那番話,又是欣喜又是感動,剛要開口說些什麽,突然便聽身後甬道旁的草叢中突然傳出兩聲悶哼,接着便是重物落地的聲音。
這對情到濃處的鴛鴦吓了一跳,賈翰強自鎮定,逼迫自己緩緩轉頭去看身後的情景,卻只來得及看到一雙慢慢被拖進草叢裏的腳。
“誰、誰在那裏?”
賈翰的聲音有些顫抖,草叢中無人回應,只傳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
他吸了口氣,這次的聲音大了些:“是誰......”
才剛吐出兩個字,草叢裏“呼”地一聲站起一個人。
“別叫了,你想讓所有人都出來圍觀嗎?”
田薇兒瞪大眼睛打量着那個只穿着中衣的婢女,覺得有些眼熟:“你怎麽會在這......”
肖南回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豎起耳朵聽了聽,确定沒人在附近了,這才不耐煩地對賈翰招了招手。
“過來搭把手。”
賈翰呆愣片刻走上前去,赫然發現草叢中橫七豎八地躺了三四個侍衛模樣的人。
“把他們拖到樹叢後面,別讓人發現了。”
一陣忙活後,肖南回看一眼仍雲裏霧裏的賈公子,開口道:“你以為姓孫的留你住下,真的是在考慮是否要将人賣給你嗎?”
對方一臉深信不疑:“難道不是嗎?”
深吸一口氣,肖南回決定敲醒這個有些遲鈍的“蠢公子”:“田家又非奴籍,嫁的是女兒又不是賣的家妓,哪來的身契?沒有身契,孫家又是明媒正娶,你即便是交了銀子帶走了人,轉頭孫家也能随時将人搶回去。”
賈公子的臉又白了回去:“怎、怎會如此?”
“更有甚者,我看那姓孫的瞧你出手闊綽,搞不好想要将你一并扣下。方才你私會他家女眷,若非我及時将蹲守的人處理掉,便是抓你現行,到時候扣上一頂誘拐新婦私奔的帽子,你若想活命,便要家裏人來交銀子來贖吧。”
一旁聽着的田薇兒的臉色也白了:“那要如何是好?”
肖南回伸出兩根手指:“兩個選擇。第一個,你回去繼續做孫太守的老婆,有生之年不要想着和人私奔的事,賈公子尋個由頭說是回家取銀子也好、老父病重也罷,總之速速離開此地,有生之年不要再回來。”
她頓了頓,正要說第二個,田薇兒一臉堅定地打斷了她的話。
“不用說了,我們選第二個。”
肖南回眨眨眼,覺得眼前這個姑娘其實比看上去要堅定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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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炷香後,孫府後門附近的哨崗上,守衛值了幾個時辰的夜班,正是困頓的時候,遠遠便見換崗的接班人走來,心中升起一絲疑惑。
打更的人還未走過,距離換崗的時間應該尚有片刻。
還未等他開口詢問,那來人已經站在哨塔下喊話道:“克桑叫我來替你,讓你去盯着別院那邊。”
守衛露出了然的神情,老大早就說過,那別院裏住着的什麽燕紫是個難纏的角色,孫大人授意他們要多加留意。
沒再多想,他爬下哨塔,正準備将崗位交給來人,擡眼卻發現,這人頂着張面生的臉。
他正要上前訊問,突然身後便降下一個黑影,一下子将他砸暈。
肖南回将手中石頭一丢,利落檢查一番,确定對方真的昏死過去,便将人拖到隐蔽處。
穿着侍衛服的賈公子心有餘悸,将藏在後門處的田薇兒喚出,三人牽了那守衛的駱駝便向通往戈壁的出口趕去。
腳下漸漸又變為幹硬的黃沙,肖南回将駱駝交到賈翰手中,想了想沒忍住,将自己一直以來的疑問問出了口:“其實我一直想知道,沒有向導又只身一人,你先前是怎麽過三目關的?”
聽見她問起這個,那賈翰眼中泛起奇異的光,語氣中帶上幾分興奮:“便是如今想起來,我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那日我半夜行至三目關前,随身水囊已經空了幾日,實在口渴難耐,便想尋處綠洲看看能不能讨到點水喝,結果卻遇了狼群。”
肖南回默默聽着,心裏倒是一點也不驚訝。戈壁中水最珍貴,夜晚的狼群最喜歡守在水源旁邊,等口渴難耐的獵物自己送上門來。
“我以為這下小命休矣,突然便聽得一陣琴聲。那琴聲當真高遠如孤鷹過群峰之上,游龍臨深淵之下......”
“等下。”肖南回越聽越不對勁,“戈壁中怎會有琴音?”
賈翰越發有些眉飛色舞:”我也覺得奇怪,但更奇怪的還在後面。那狼群聽得琴音便似被震懾住一般不敢妄動,随後一名黑衣俠士突然從天而降,以迅雷之勢瞬間便割下那其中一只狼的頭顱,餘下的便做鳥獸散。都說三目關如鬼門關,夜晚更是少有人走動,現在想想,或許便是老天爺似乎也冥冥中要幫我和薇兒。”
肖南回越聽越頭疼,有什麽聯想過後的思緒在腦海中翻湧,她卻有些抓不住關鍵:“你是說有人将你從狼群中救出?那撫琴者同俠士可是一人?”
“并非一人。俠士是俠士,撫琴者另有其人。其實我未見那撫琴者之前,一直以為會是耄耋老者。因為那種琴音中的境界,便是連年過不惑的琴師都少有人能達。可見了那人才發現,他不過二十又幾的年紀,真真令人驚訝。”
肖南回聽到這,終于抓到了些許感覺,眼前閃過那日在三目關時,懸崖上那撇一閃而過的影子,幾乎是下意識地問道:“那撫琴的人手上可有戴着什麽東西?”
賈翰停頓片刻,随即想起什麽似的點了點頭:“是有戴東西,好像是串珠子。說來其實撫琴的人都不太會在手腕上戴東西的,不過那人倒是絲毫未受影響,我想他可能很久以前就習慣如此了。欸,說來我與他攀談琴道,他個中見解當真不俗......”
他後面說的話,肖南回已經聽不太進去了。
年輕男子,手上戴佛珠,還有武功高強的黑衣俠士。
她心中只有一個想法:這會不會太巧了些?
可是......怎麽哪哪都有他?!
許是肖南回臉上的表情太過糾結,那賈翰似是察覺,瞪着一雙無辜的眼睛問道:“怎麽?可是有何不妥?”
她自是說不清這其中不妥,只敷衍道:“無事,就是聽着有些奇特,多想了些。”眼見前方便要進入戈壁,她停下腳步,思索片刻交代道。
“孫家早晚發現你們逃走了,必定會派人去追。出了三目關,最好不要直接回宿岩。戈壁雖然兇險,但也好藏身,你們帶的幹糧和水省着些用也能撐到半個月。挨過這段日子,再想辦法直接往彤城去吧。”
那田薇兒又看一眼肖南回,似是左右下了一番決心後說道:“要不、要不你同我們一起走吧!”
肖南回搖了搖頭:“我還有別的事要做,一時離不開。”
“可是他們發現我們逃走後刁難你怎麽辦?”
她心下一暖,眼前又閃過那胖墩的身影。
其實她本來就打算送走這二人後,想辦法就近找處岩洞躲起來,等那潘媚兒回寨子的時候伺機跟上去。只是一想到伍小六那胖子,心下多少有些不忍。
她已經将田薇兒放走了,若是自己也拍拍屁股走掉,伍小六絕對要遭殃。
她笑了笑,随意說道:“當下人的嘛,總要被刁難,我習慣了。”
“謝謝你。”那田薇兒突然一把拉住肖南回的手,低聲道:“其實我之前就知道你不是我們家的人,我雖是小姐,但家中奴仆還是認得清的。”
肖南回盯着眼前這個粉頰少女小鹿般的大眼睛,一時間有點臉紅。
“這個、我都說過了,你們不必放在心上,我也只是舉手之勞。”
賈公子也學着江湖中人的樣子抱了抱拳:“在下賈翰,江北晚城人,此次多蒙女俠出手相救,我和薇兒感激不盡,若是日後......”
肖南回哭笑不得:“別日後了,你倆再不走,等一會那下一班守衛前來換崗就全露餡了,到時候誰也走不了。”
田薇兒鄭重點點頭,不再道訣別的話,拉住賈翰的手上了駱駝,兩人搖搖晃晃向遠處行去。
肖南回望着那兩個笨拙的背影,神情有些複雜。
一個是富商家的公子,一個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從出生起便過着錦衣玉食、有人伺候的生活,如今卻要在這黃沙中風餐露宿,看那樣子連駱駝都牽不好,更不要說在這等惡劣的環境中照顧好自己。
可他們看着彼此的眼神是那麽安心,似乎只要在一起,便永遠不會畏懼那些未知的苦難。
情之一字,令人失去理智,但也令人堅強。
這樣的情愫,肖南回自己從未體會過。
她對肖準的情意帶着三分敬畏、三分感恩、兩分小心翼翼和一分懦弱,真正留給她那點甜蜜的部分,可能連一分都沒有。
呆呆看了一會天空和昏黃的地平線,她轉身快步向孫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