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荒野盛宴(下)
潘媚兒旁若無人地在偌大的宴會廳堂橫穿而過,赤腳蹚着那金燦燦的水渠走到對過去,一腳踢開那婢女硬邦邦的身體,又擡起腳踩在她胸前狠狠碾了碾。
“就你這身子,拿來擦腳都不配。”
孫太守自始至終都坐在他那把描金錾銀的座椅上冷眼看着,他的手下見他并無多言,便識趣地叫人将那女婢屍體擡了下去,迅速地好似無事發生過一樣。
潘媚兒遠遠瞥一眼孫太守,眼神中是種有意為之的放肆,這一眼過後她便将目光飛快轉向眼前的男子,那雙鳳眼中簡直要溢出水來。
“燕紫大人,你還記得我嗎?咱們之前是見過面的。”
那叫燕紫的男子看他一眼,眼神與剛剛看那女婢并無分別。
“不記得。”
肖南回強忍住自己沒笑出來,弓着身子給眼前的胖老爺又上了一盤鹽漬小梅幹。
那潘媚兒只窒了窒,倒是半點沒氣餒,幹脆坐在男子旁邊,将桌上的兩盞空杯倒滿,自己端起來一盞放在嘴邊磨蹭着,欲喝不喝地看着對方。
這檔口,孫太守似乎是終于反應過來男子的身份,舉起酒杯遙遙相祝道:“早就聽聞白大人的愛将燕先生是個谪仙般的人物,如今一見果然卓爾不群,孫某當敬你一杯。”
燕紫聞言,單手拿起桌上酒杯向孫太守示意一番,一字未說盡數幹盡杯中酒。
肖南回的心情卻七上八下複雜起來,剛剛還姑且能抱着看熱鬧的心态,如今得知此人竟然是白氏的人,不由得想到日後對上時的情景。總之,白氏得此能人将來恐怕是更難以對付了。
一巡酒後,那燕紫竟像是從未喝過酒一般緋紅了臉頰,孫太守斜眼瞧着,有心給對方一個下馬威。
“燕先生遠道而來,孫某合該好好為你接風洗塵一番才是。這潘寨主與我也算多年交情,不如就讓她替我再敬你一杯,共祝我等的未來大計如何?”
那潘媚兒何等玲珑心竅,轉瞬便明了對方的意思。這是要将人灌醉,之後談事便好商量。她此刻也存了些試探的心思,當下将對方酒杯滿滿斟上。
“燕大人,這可是上好的燒玉酒,莫要浪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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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那燕紫仍是不動,孫太守又不鹹不淡地添上一句:“燕大人可是擔心會醉?若是醉了也不打緊,今夜便在我府上歇下,我府上的人各個乖順機靈,定能将燕先生伺候得妥帖舒服。”
這前後左右的一堵,擺明了就是要對方喝酒。
在場的其餘賓客也都端起了看熱鬧的架子,畢竟誰也沒想到,這白氏瞧着不可一世的樣子,居然只排了個如此年輕的後生來談事,被人刁難不也是情理之中嗎?
可肖南回卻覺得,要倒黴不是這年輕男子,而是孫太守。
果不其然,潘媚兒倒出的酒就靜靜地擺在那裏,紫衣男子根本看都不看一眼,霍然起身向着主位的孫太守走去。
孫太守也是花了銀子請了護衛的,其中有幾人便是昨日前來迎親的彎刀騎手,見狀迅速上前阻攔。
來赴這種宴席是不能帶兵器的,可那人卻平白生出一種:他壓根便不屑于使用兵器的感覺來。
左右四人同時攻向他,他卻連躲閃都懶得躲,只等刀光離近便趕蒼蠅似的揮了揮手。
那本該砍在他身上的刀子突然就調轉了方向,割開離得最近那人的喉嚨後,又轉瞬切掉旁邊兩人握刀的手指。
第四人呆愣看着,手中彎刀應聲落地。
前一秒還調笑聲不斷的賓客席瞬間鴉雀無聲。
肖南回看得咂舌,年紀輕輕便有這等功力真是令人膽寒,也不知是出自哪家功法。她對江湖武學還是知之甚少,伯勞若是在此說不定還能看出一二。
那燕紫一步步走上臺階,一直到了孫太守面前,面無表情地隔空揮出一掌,對方案子上的酒壺、杯盞、瓜果吃食便似風吹落葉一般呼啦啦地被掃到一旁。
做完這一切,他活動了下手腕,全然不覺自己行為有何不妥,只掏出一份羊皮卷放在那已經騰空的案上。
“白大人說,要我将這份協議交于你看過,你若認可便在此畫個押,若是不允便原樣奉還。”
孫太守低頭看了看羊皮卷,吞了吞口水:“嗯,燕先生你瞧,我這酒氣正上頭,可否容我酒醒後再看......”
燕紫輕皺眉頭認真思索一番,看向對方:“你何時酒醒?”
孫太守笑了笑,露出一口黃牙:“許是明日就醒了。”
燕紫點點頭,神情甚是漠然:“那我便等你到明日。”
說罷,又施施然原路返回自己的席間,仿佛一地狼藉血污同自己沒有半點關系。
那潘媚兒咬牙盯着自己剛斟滿的酒,只得自己喝了下去。
緩了緩神,孫太守決定尋點別的事來挽回一下自己剛剛丢的面子。他故意提高嗓音道:“瞧我差點忘了正事,今日本是喜宴,怎麽能沒有新娘呢?來人,将田家送過來的女人帶上來。”
此話一出,滿堂賓客又恢複了生機,俱是大笑起來,聲音中無不充滿調笑暧昧的意味,似是早就知道這席宴上會有這麽一出。
沒多久,田薇兒便被兩個嬷嬷帶上廳堂來,她還穿着紅色的嫁衣,手中固執地抓着把團扇遮擋着臉。那扇子下一秒便被其中一個嬷嬷一把奪過來扔到了一邊。
肖南回看一眼跟在不遠處的伍小六,他顯然也是一臉慌亂,不知要發生何事。她心中不由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
孫太守滿意地打量着這名新送上門的曼妙少女。
“光是喝酒聽曲太過無趣,都說你田家祖上曾當過宮中教舞坊的,想來跳個舞助助興對你來說也不算難事。今天在座的各位都是貴客,與你來說也算幸事。”
肖南回皺了皺眉,她有些低估了這姓孫的惡心人的本事。
嫁來的新婦第一日便被叫上廳堂給客人伴舞取樂,即便是個妾也受不了這個羞辱,何況一個從小養在閨中金尊玉貴的小姐。
那田薇兒當即白了一張小臉,鮮紅的唇顫抖着,像是兩片搖搖欲墜的薔薇花瓣。美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在座賓客卻只覺得更加有趣,歌舞伎哪裏都能看,而這穿着紅嫁衣的新娘子卻是不常見,這種碾壓道德倫常的感覺令所有人都興奮起來。
然而那一張張要看好戲的臉中,卻有一人神情明顯不大對勁,便是那錦衣華服的賈公子。肖南回瞧着,他手中的白玉小盞都要給捏碎了。
“你會跳什麽舞啊?來,說與樂師聽。”
孫太守步步緊逼,但田薇兒根本說不出一個字來,整個人都開始抖起來。
賓客中有好事者已經開始撺掇着喊道:“孫大人,您該不會被人蒙騙,納了個啞巴回來?”
孫太守方才丢過一回臉,此時的臉色已經變得十分難看。
“來人,教一教田氏如何起舞。”
話音一落,一名身穿花衣、臉上塗抹着鮮豔彩繪的嬷嬷從舞妓當中走出,正是先前将田薇兒領進門的教習嬷嬷。她面上挂着一種誇張的微笑,盯得久了反讓人心生寒意。
她走到田薇兒身旁十步遠的地方停住,緩緩從袖子中抽出一條金色的鞭子。
肖南回從未見過那樣長的鞭子,雖然長卻十分纖細,像是初春柔弱的柳枝一般。但看到一旁舞妓臉上那控制不住的驚恐表情,她就知道這鞭子絕非看上去那樣輕巧。
田薇兒有些無措地看着眼前的嬷嬷,呼吸都粗重起來。
忽然,那金色的鞭子便舞動起來,像是一團藏在空氣中的雷電,執鞭的人将鞭子揮出時,便似一道閃電劈在地上,“啪”地一聲炸開一個響雷。
那鞭梢落下的地方離田薇兒的足尖不過幾寸,吓得她一個踉跄後退一步,還未來得及有所反應,下一鞭又接踵而至,這下正落在她腳後,她又不得不向前躲去。
這左一鞭右一鞭,田薇兒幾乎是不由自主地在地上跳動起來,遠看就像是一個笨拙的人在跳舞一般。
她不敢停下來,只要稍有遲疑那鞭子便像火燒一樣舔過她的腳踝,麻木過後是鑽心的疼,不知不覺中她越跳越快,額頭上滴下汗來,精心梳過的發髻也散落開,珠釵掉了一地,不小心踩到又差點摔倒,在座賓客的哄笑聲達到了頂峰。
突然,廳堂正中一聲脆響。
一只白玉酒杯被人擲在地上碎成粉末,擲酒杯的人正大喘着氣,面有怒色地看着一衆賓客,正是賈公子。
孫太守挑了挑眉:“賈公子?此舉這是何意啊?”
“堂堂一家之主,怎能允許自己的新婦如此在堂上遭人羞辱?還有你們、你們難道都沒有廉恥之心了嗎?”
肖南回被這一出突如其來的反轉驚呆了,她開始有些擔心這說話如此直接的賈公子能否活着從這走出去。
果不其然,宴席上一陣安靜後,随即爆發出一陣哄笑。
孫太守也跟着笑了兩聲,只是那笑看着比不笑還吓人些。
“賈公子是有身份的人,當知道這女人已過了門,便是我孫家的婦人。你一個外人,與她非親非故,切莫因為一些小事而做出不符身份的事來。”
這話說得留了三分餘地,是要這賈公子識相地趕緊順着臺階下來,誰知對方根本不領情,死活不肯将這篇揭過去。
“孫家是大戶人家,當知道嫁做人婦怎可輕易抛頭露面的道理,如今這般對待,又和那些奴籍的舞姬有何分別?”
孫太守的臉色徹底陰沉下來:“你到底要怎樣?”
“孫大人若是只當這女子為尋常舞姬,我願出金銀将她買下,你看如何?”
肖南回這次總算是有點看明白了,再看那田薇兒看着賈公子泫然欲泣、羞憤難掩的表情,基本已經八分肯定這是怎樣一出戲了。
公子佳人互許心意,誰知一朝變了天,姻緣就此破滅,公子不死心,這才千裏迢迢地追來了。
她能看得明白,在場的其他人也能看得明白。
只是誰也沒想到,孫太守竟然沒有一口回絕。
“賈公子所說,我尚需考慮一番。賈公子不妨同燕大人一起在我府上多留些日子,左右不過幾天時間,就當在這多看幾天風景好了。”
那賈公子進退兩難,只得暫且應了。
田薇兒被人拉了下去,宴席轉瞬便又恢複了熱鬧,席間賓客歡言笑語與先前并無兩樣,只是各人心中又多了幾分計較,卻沒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