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荒野盛宴(上)
孫太守要娶親。
這樣的消息在岩西每隔月餘就會聽見一回,次數多了,誰也不記得孫太守究竟娶過幾房妾、正房又是誰了。
反正孫府那麽大,多裝幾個女人而已。
可是這一回,孫太守卻要将這喜宴辦大,直接将宴請的酒席設在了府邸旁的別夢窟。
別夢窟是天然洞窟鑿挖而成的,裏面的壁畫已不知是何時期、又是何人所畫,其中最大的一間空室可容納數百人同時宴樂,其餘小室更是多不勝數、複雜想通,可謂一處奇景。
可田家并不是什麽大戶人家,根本用不着如此興師動衆。
唯一的解釋便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喜宴是假,會人是真。
至于會的是誰,即使沒有明說衆人也都心照不宣,九成九便是白氏的人。
岩西其實早就是白氏的地盤,只是這麽多年來沒有明面上派人來讨罷了。孫太守也在等,等一個可以談價碼的機會。
如今天成要對碧疆開戰,他等的機會終于來了。
從白日開始,整個孫府就忙騰的雞飛狗跳,到處可見行色匆匆、滿頭大汗的奴仆小厮,成車的瓜果梨桃、瓊漿玉液被流水一樣地送往別夢窟,準備服侍晚宴賓客的侍女們一早便開始沐浴更衣、敷粉塗脂,蒸騰的香氣改變了空氣中的沙土氣息,處處都是奢靡的味道。
孫家似乎全員出動準備此次晚宴,然而田薇兒的院子卻死一樣安靜,大半天過去了,連個來知會一聲的人都沒有。
肖南回覺得,孫太守雖然是在辦喜宴,但可能壓根早就把新娘忘到腦袋後面去了。
田薇兒巴不得沒人找到她頭上,伍小六更是樂得清閑,肖南回卻抓耳撓腮、如坐針氈。她可是有任務在身的,難道千裏迢迢來到這荒野之中,就是為了吃一口那姓孫的王八蛋的饅頭?
略微交代一番,她就獨自摸出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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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先因為忌憚這府中眼線,肖南回頗為小心地試探了一番,随即發現她的擔心實則有些多餘。所有人都忙的腳不點地,根本沒有人留意她一個內院的人。然而來往賓客都是有名冊的,此刻她更是慶幸昨晚做的決定,要知道如果沒能混進府中,現在要想進入宴席可能真就比登天還難。
找到侍女換衣的地方,她決定給自己找身行頭。亂成一團的更衣廂房裏總共有三種款式的衣裙,她分辨不出這三種分別對應什麽差事,左思右想挑了套有頭飾的。這頭飾的帽子上墜着一圈珠簾,可以擋擋臉,以防萬一的話,也算是層好處。
穿戴整齊,整個廂房就剩她一人,窗外火紅的落霞橫亘在戈壁之上,好似一條染了血的帶子。這般豔麗顏色落在荒野之中,早已失了該有的美感,只讓人徒增詭異不詳之意。
肖南回又檢查了一遍臉上幹掉的姜汁,低着頭往別夢窟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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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有此景,自此別夢吟。
盡管已經在心中盡可能地想象了一番這座石窟的美麗之處,等到她真的走進其中時,還是在心底狠狠驚嘆了一番。
洞外的天已暗成藍紫色,洞內卻燭火通明。
洞窟中的岩石呈現出一種曼妙的紫色和赤色,層層疊疊交雜在一起,于天頂和地面蜿蜒流淌。
周圍牆壁和梁柱間布滿金色顏料繪成的壁畫,內容大多淺俗香豔,運筆間也是粗放随意,人物的眼睛無不鑲嵌着血紅、墨藍、翠綠色的寶石,妖豔而奪目。
宴客廳的正中設着回字形的水渠,深淺不過剛沒腳踝的樣子,底部卻鋪着一層細細的碎金,水面靜時那金沙沉在渠底,一旦有東西在水中攪動,那金沙便似霧一樣在水中蔓延開來,反射着點點金光甚是好看。
因着這處處富麗堂皇的裝飾,燭光初上後,即使是在夜晚,整個宴客廳也都映襯在一種金燦燦的光暈之下,像是神話故事中魔王藏寶的魔窟。
宴會已經開始,四周絲竹聲不斷,夾雜着一些賓客的談笑聲,在洞窟的石壁間回蕩。
肖南回正在入口處彷徨,一名管事模樣的人便頗不耐煩地呵斥道:“怎麽這麽慢?!去,那邊還缺個侍酒,給我動作麻利點!”
肖南回得令,歡快地向大廳側面的席位走去。
左右賓客已坐滿七八成,正享受着這宴會中最迷人的開場。
舞女歌姬穿梭其中,其中竟然還有男樂妓,各個也都批發束腰,一副妖嬈做派。細想便大概能猜出,這恐怕是為了迎合各個寨主的口味,都說南羌一帶母系掌權,如今來看果然如此。
肖南回小心摸到那處空位定睛一看,是個張着兩撇八字胡的胖老爺。她低聲下氣地賠着不是,對方卻是個好說話的,哼哼哈哈地看着表演,根本沒空搭理她。
沒想到一切還挺順利。
肖南回開始一邊殷勤地給胖老爺添酒遞吃食,一邊伺機打量席上的賓客。
她從前慣常不善偷窺暗察之類的事,如今才不過幾天,已經将賊眉鼠眼看人的本事學了個通透。
無奈頭上那頂瓜皮帽子開始擋礙,一圈五顏六色的珠子在她眼前晃啊晃,她實在受不了,左右看看也沒人在意她這個小小女婢,便偷偷伸出一根手指,将眼前的幾串珠子撩起來往頭發裏塞,眼前視線瞬間清晰了不少。
這一清晰起來,一個人影瞬間便入了她的眼。
斜對面不遠處落座着一名公子,這人她不久前剛剛見過,卻是重金聘請她護送入彤城的那個賈公子。
肖南回心中警鈴大作,這人的行進路線同她怎的一模一樣?莫不是白氏有所察覺,派來試探她的?
可細一回想先前在彤城時的一些接觸,她又覺得對方看着不像是城府頗深的人,甚至還有點不谙江湖事的蠢鈍,不然也不會只身一人往如今最亂的嶺西去,卻連個貼身體己的人都不帶。
如今也是如此,那賈公子并不善于左右應酬,只低頭喝着身後女婢倒上的酒,喝光一杯又倒一杯,有幾杯他便喝幾杯,似是完全不知杯中物是何滋味,眼睛一直在賓客和入口處徘徊,似是在尋什麽人的身影。
其實賓客中不止他一人目光飄忽,這是一場甚是人多眼雜的聚會,參加宴會的人大都抱着看熱鬧的心态,想看看白氏同孫家的這樁“生意”最終會談得個什麽下場,而他們又能不能趁此機會在其中撈上一筆。
金碧輝煌、瓊漿玉液、衣香鬓影,都是幌子。
這是一場荒野盛宴,來赴宴的都是虎狼之輩。
乍一眼看上去,賈公子與席間其他人并無分別,但細細琢磨他眼底的情緒就不難發現,那裏甚少幸災樂禍和左右逢源,反而流露着一絲焦慮,這種情緒使得他與他那左擁右抱的姿态甚是格格不入。
這男的,看着不對勁啊。
但具體哪裏不對勁,肖南回也一時半會摸不清楚,只得留個心,等着一會開席之後再做觀察。
正尋思着,一陣騷動在門庭處傳來,看樣子又是哪個大人物來了,陣仗如此之大,人還未到聲音已經到了。
“潘寨主到!”
哦,這便是那碧疆有名的女匪首潘媚兒了。
肖南回先前聽伍小六念叨的時候便留意過此人,別看潘媚兒這名聽着像是花樓姑娘的名字,正主卻是個地地道道、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
傳聞這潘媚兒原本也是宿岩一帶有錢地主家的女兒,結果連年大旱顆粒無收家途中落,又遇流民打家劫舍,一家人四散分裂遭了難,只有潘媚兒和一個哥哥活了下來。潘媚兒跟随兄長做了流寇,因為目睹家門劫難而性情大變,在日複一日的劫殺生活中漸漸成了如今這副兇悍模樣。
前幾年她的兄長在一次絞殺行動中被流矢擊中,掙紮半月後還是斷了氣,寨子裏便鬧起争寨主位子的暗流。潘媚兒其人極度多疑,寧可錯殺也絕不放過。可惜帶頭的人連跳反的時機都沒等到,便被潘媚兒挑了手筋腳筋,丢到荒漠裏活活喂了狼群。
從那以後,潘媚兒的地位終于确立了,她身邊的人無不戰戰兢兢,對她懼怕大過敬畏,加之潘媚兒也有些手段,不知怎麽着便勾搭上了白家的人,這幾年是愈發的風頭正勁。
兩排大漢列隊站好,無不恭敬地低着頭,片刻後,一陣腳步聲踏入內室來,一個身形甚是妖嬈的女子徐徐而入。
肖南回在看到那女人臉的一刻便愣了一下,随即終于明白過來:在三目關的時候,那些騎手為何見到她的臉後都神色古怪。
那潘媚兒的臉與她有五六分的相似。
若是她卸了臉上這些僞裝,或許能有七八分。
潘媚兒眉眼更顯風情,嘴唇也更薄些,臉上輪廓不似肖南回圓潤,她的頭發因為常年暴露在風沙烈日下已經變成茶黃色,當中夾雜着幾絲銀發,雖然也還是不過三十的年紀,但已經有了幾分滄桑,她對此也絲毫不掩飾,這讓身段妩媚的她即使站在男人堆裏也有幾分不好惹的味道。
“孫大人,別來無恙啊。”
潘媚兒笑着走向坐在正座的孫太守,聲音帶着幾分恰到好處的嬌俏,那是女子慣常對付男人的一種嗓音,并不清澈,反而帶着幾分沙啞,聽得人心尖癢癢。
孫太守臉上有種十分受用的神情,起身相迎順便在美人的手臂上揩了把油。肖南回無語地看着,有些明白這女人為何能在多方勢力中立足不倒了。
潘媚兒帶來的人足有二三十人之多,落座後這席間便只剩幾個位子,就在肖南回以為不會再有人來時,另一個人影安靜出現在廳堂入口。
那是個男人,落腳卻輕過舞步最輕盈的舞姬。
肖南回認識的人當中,只有肖準和丁未翔是她無法聽出腳步聲的人,勉強加上鹿松平也只有三人。眼下這個,莫說腳步聲,便是連呼吸吐納的聲音都幾乎難以察覺,這是何等武功造詣,細想之下便會令人心驚。
男人穿着一襲深紫色衣裳,旁若無人地走到席間,随意找了個空位便坐了下來,期間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眼神沒有看過在場的任何一人,仿佛這百餘人的熱鬧宴席之上,原本只得他一人。
好一個目中無人的狂妄之徒啊。
孫太守不愧是老奸巨猾之人,即便如此也沒有流露出半分驚訝和不滿,只向手下人遞了個眼色,很快便有穿着清涼的柔美女婢靠上前去,試圖探出這人底細。
“官人怎麽冷着一張臉不說話?奴家好生害怕,都不敢親近您了呢......”
那男人長了一張很讨女人喜歡的臉,偏生還沒有流連花叢的那種酒色之氣,眉眼間甚是倨傲卻也極盡單純。
他帶着幾分疑惑地看向那張塗抹着脂粉的嬌顏:“你是誰?為何叫我官人?”
女婢的臉僵了一瞬,随即又綻開如花般的笑顏:“官人真會說笑,竟然調笑奴家,可是嫌奴家伺候的不好嗎?不如一會讓我服侍你一番,你便知道奴家的好了......”
那女婢邊說邊向男人耳邊湊去,一股帶着甜膩香味的氣息直噴對方的耳朵。如此這般諒是再有定力的男子也要心神蕩漾一番,而這男人卻只微微皺了皺眉,剛要開口說什麽,另一道聲音卻響起來。
“賤婢,把你的髒手給我從他身上拿開。”
說話的人是潘媚兒,然而她此時的聲音卻無半點妩媚,只剩冰冷怨毒,像是尖銳的指甲劃過鐵板一般刺耳。
那女婢仗着是孫太守的人,一時沒動彈,還回過頭挑釁般地看了潘媚兒一眼。
只是她沒有料到,這一眼便是她在這人世間的最後一瞥,下一秒,她的兩眼之間便多了一把錾着牡丹花的嫣紅鋼刺,入肉三分。
一陣黑氣順着那鋼刺紮進去的地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四散蔓延開,很快那女婢便僵硬如石頭一般,再也不能動彈,她的臉上自那鋼刺為中心長出一條條黑色脈絡,遠看好似臉上綻出一朵黑色的花,詭異而恐怖。
死亡的氣息在宴會上蔓延開來,好戲似乎就要開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