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水繞岩西
一過三目關,周遭景致便大不同。
遠處雖還是綿延不斷的戈壁,但越深入腹地,植被便越茂盛起來,腳下不再是堅硬幹涸的砂石地,而是變成了摻雜細沙的松軟的泥土。空氣中彌漫着一種醉人的氣息,那是只有新鮮樹木花草才能散發出來的味道。
四處雖然明面上不見兵馬,但早有布兵痕跡,肖南回越看心越沉,只覺得誠如肖準所言,碧疆一戰很可能将是一場苦戰。
如今的岩西已經被南羌人同化,南羌不喜修建城池,而是以游牧地域劃分領地,各個領地內有獨立的寨子,寨子內由一族主母當家,依靠宗族勢力發展壯大,外部形式松散分散,內部高度團結,極難攻克瓦解。
這是人心組建而成的堡壘,比什麽銅牆鐵壁都堅固。
刺殺康王的人很可能就出自那些寨子,可究竟是哪一個寨子、白氏在其中又扮演了什麽角色,一切都還是未知數。
行進的隊伍終于放緩了腳步,四周的天色也已經暗了下來,肖南回估摸着,應當已是亥時左右。
四周的布哨更加密集起來,高聳的瞭望塔一座接着一座,肖南回不敢擡頭細看,只能借着身邊騎手的火把打量四周方寸遠的地方。
他們似乎進到一處山坳當中,只是戈壁中沒有高山,此處更像是一座巨大的砂岩,而孫府的大門便立在這砂岩腳下。
姓孫的到底還是個嶺西人,就算已經投奔了碧疆和南羌人的懷抱,骨子裏壓根住不慣低矮的夯土房,更不要說胡楊木搭建的簡陋寨子了。這處宅院大體上還是嶺西院落的模樣,只是野心頗大地修成行宮制式,處處透着主人那嚣張的品味。
領頭的騎手勒停了坐騎,翻身而下清點隊伍中的女眷和貨物。
經歷了方才那一場殺戮,整個送親的隊伍一片死寂,在流幹眼淚之後,那些女眷的臉上便只剩下麻木,加上将近十個時辰的長途跋涉,每個人都散發着說不出的疲憊感,那幾個騎手甚至用不着擺出兇神惡煞的樣子,便能将這二十餘人像羊群一般趕來趕去。
“你們幾個,跟着他到那邊去。”
其中一個騎手突然發話,指向另一邊,肖南回擡眼看了下近在咫尺的孫宅大門,無論如何也不能甘心就這樣被擋在外面。
“快點!別磨蹭!”
人群緩慢移動着,落在最後面的那個一步三回頭地看向駱駝背上的田薇兒,突然下定決心般轉身沖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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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我不能丢下你一個人啊!”
田薇兒僵硬低頭,便看見一個臉色蠟黃的婢女此刻正抓着她的裙角不放手,似乎有點眼熟。
與她同乘一騎的騎手厭惡地看一眼,擡腳便踹。
那婢女倒也不躲,結結實實挨了一腳,踉跄退了幾步,卻一把薅住了那頭駱駝的尾巴。
駱駝嘶鳴一聲,原地轉了個圈,将騎手和田薇兒一同甩了下去。
肖南回暗罵一聲,咬着牙上前一步,讓田薇兒落在自己身上,當了回人肉墊,趁機抓住她的手,大聲道:“小姐你忘了嗎?你的癫疾若是犯了,連個會配藥的人都沒有,身體怎麽受得了?”
田薇兒目瞪口呆,不遠處的伍小六兩眼一閉,一副快要暈死過去的模樣。
肖南回不敢去看周圍人神色,手下力道收緊,死死攥住田薇兒的手,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小姐,我和小六是田府出來的人,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你就将我們帶在身邊照顧你吧。”
從出嫁開始便似木偶一般任人擺布的田家小姐,此刻終于回了魂。
她再蠢也該知道,孫家絕不是什麽好地方,剛剛在三目關的那一通下馬威就是最好的證據。雖說眼前這兩個看着也中用不到哪去,但好歹是自家帶出來的不是嗎?若是等到深陷孫府再謀出路,那才真就成了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這不是剛剛撒潑的那個?看樣子是個刺頭,這才多一會就又出來找事,要不連她那個胖阿弟一起宰了算了。”
“就是,瞧着那樣肥,怕是個費糧食的。”
騎手們不懷好意的笑聲傳來,肖南回幾乎能感覺到身後正在接近的殺氣。
“軍爺。”
田薇兒終于開口了,聲音雖有些柔弱,但清脆悅耳,讓人沒來由生出幾分憐惜之意。特別是那聲軍爺讓那幾個騎手頗為受用,要知道他們幹的是見不得人的勾當,平生最恨別人瞧不起,這聲軍爺雖說是叫高了,但落在耳朵裏特別舒服。
“軍爺,我自小身子就弱,這兩個奴才也算一直跟着我的,多伶俐倒也說不上,但絕對衷心本分,幾位爺看在小女子的份上,便讓他們随了我吧。”
肖南回看着田薇兒嬌弱的模樣,這才發現這世界上最容易掌握的一門手藝就是說瞎話。在她和伍小六的言傳身教下,這田薇兒簡直是突飛猛進。
那幾名騎手聽罷将詢問的眼光投向那名領頭鷹鈎鼻。
“克桑,你來決定吧。”
那叫克桑的首領不置可否,他緩緩向三人走來,先看了看田薇兒,随後突然出手掐住了肖南回的脖子。
“女人,我記得你的臉。不要耍花樣,這裏是碧疆,殺人可不止頭點地這一種死法。”
肖南回被掐的喘不上氣,她拼命控制自己想要還擊的本能,終于能到對方松了手。
大口喘氣間,她聽到那人交代道。
“讓他們兩個跟過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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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孫家大宅內似乎一片寧靜,只是細細分辨便能發現,這寧靜中摻雜着些許細微聲響,聽着讓人隐隐不安。
田薇兒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肖南回暗自嘆息。
那是女子壓抑的嗚咽聲,伴随些許重物落地、鈍物撞擊的聲音,模模糊糊聽不真切的樣子,卻堪比地獄裏的鬼哭狼嚎。
一直在前帶路的嬷嬷驀地停下腳步,緩緩轉過身來,露出一張面無表情的臉。
“老爺今日收了幾個南羌美人作伴,此時正在教她們品茶作畫,沒時間招你伺候。”
田薇兒幾乎毫不掩飾地松了一口氣,那嬷嬷瞧見了,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不過田小姐再怎麽說也是我們孫家剛過門的新婦,該守的禮數總該守的。老爺今日不便完禮,你便穿着嫁服等着吧。老爺若有吩咐,我會随時叫人來傳你的。”
說完,不等田薇兒有所反應,便将刀子般的眼神狠狠投在肖南回和伍小六身上。
“你們兩個,得跟我學學規矩,省得以後給你們主子丢臉。”
伍小六的小腿肚子開始哆嗦,肖南回把他往旁邊擠了擠,一個跨步湊近那嬷嬷身邊,用土到不行的宿岩方言、怯生生道:“一切都聽嬷嬷安排。只是......”
“只是什麽?”
肖南回将手指插進頭發用力搔了搔,幾個可疑的黑點便蹦了出來。
“......東城水太金貴,我和家弟有半個月沒洗過澡了,身上癢得很。不過嬷嬷如果不嫌棄,我們願意先學規矩!”
那嬷嬷果然後退三步,嫌惡之情寫在臉上。
“腌臜東西,滾去後院馬廄洗幹淨再進這院子!要是到時候髒了老爺的眼我扒你們的皮!”
肖南回點頭哈腰地應着,那嬷嬷不敢久留,唯恐沾上什麽虱子跳蚤,飛快撤了出去。
偌大的院子再次安靜下來,那若有若無的嗚咽聲又鑽入人的耳朵。
一天的驚吓如今湧上心頭,田薇兒再也承受不住,兩眼一翻暈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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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騰了半個時辰,總算将田家小姐收拾妥當安頓下來,離天亮也就還有個把時辰。
肖南回借着夜色将孫府能轉的地方轉了個遍,這才慢悠悠回到田薇兒的院子。
田薇兒的房間沒點燈,四周黑漆漆的。
黑暗中有個胖墩的背影坐在院子裏的石凳上,和半個時辰前肖南回離開時沒什麽兩樣。
“伍小六。”
對方緩緩轉過身來,露出一張幽怨的胖臉。
“喂,你那是什麽眼神?是對救命恩人該有的态度嗎?”
伍小六仿佛剛剛被解了穴,憤怒地啐出一口口水:“我呸!要不是被你拉進這火坑,還輪得到你來救?早知道我寧可當初被你開膛,也好過來這擔驚受怕!反正我也沒爹沒娘了,在這世上也算無牽無挂,真要死了倒也幹淨......”
一陣糕餅的香甜氣息飄入他的鼻孔,打斷了他那無處發洩的憤怒,方才還要死要活的心如今被旺盛分泌的唾液淹沒,肚子随即發出一聲響亮的腸鳴。
肖南回毫不意外地挑了挑眉,将手裏那半塊溫熱的、透着奶香的糕餅遞了過去。
伍小六的自尊心在做最後的掙紮。
“誰、誰要吃你偷的東西!”
肖南回默不作聲,将糕餅放在石桌上,自己找了個地方坐下,又慢條斯理地從懷裏掏出一大包粗布包着的饅頭、甘芋,末了還有一只裝了水的茶壺。
“哦?看來你心意已定,決心選擇餓死這條路了。”
伍小六的眼睛移不開那塊糕餅,終于還是伸出了胖手。
“吃吧,就算是要死也吃飽肚子再上路,不然小心成了餓死鬼,下輩子投胎成豬啊。”
伍小六的腮幫子被糕餅塞得滿滿的,許是想到先前的種種不易,眼中有淚水在打轉,嘴上還硬得很,含糊不清道:“你又沒投過胎,你怎麽知道?”
“我沒投過胎,可我挨過餓啊。”
肖南回一邊滿不在乎地說着,一邊往嘴裏塞着饅頭,伍小六這才發現,這女人比他還能吃,這一會功夫已經吃了三個饅頭。
“挨餓的滋味真不好受,有時候會覺得去死可能還輕松些。可那時候我太小了,就算想死都不知道該如何去死,日子便那麽一天天地挨過來了。”
伍小六吃急了,打了個嗝:“那和投胎成豬有什麽關系?”
肖南回抓過一旁的茶壺,給他倒了杯冷掉的茶水:“你不知道麽?人死之前要是有執念,就會帶到下輩子去。死之前吃不飽,下輩子就想着能吃飽,把其他的什麽事都忘了。佛祖一看,這還不好辦?直接就給你扔畜生道去了。”
伍小六喝飽了水,将信将疑地看一眼身邊的女人:“瞧你說的頭頭是道,可我看你長得又高又壯、母老虎一般有力氣,可不像是挨過餓的人。”
肖南回忍這難聽話忍地額角爆青筋:“那我看你如此肥美,更不像挨過餓的人。”
伍小六一臉認真:“我這是虛胖,從小就這樣。以前我家的黍子都是數着粒吃的,有一次我偷吃過後放些殼子進去充數,被發現後暴打了一頓,小命差點就交代了。”
這是要和她比慘?肖南回冷笑一聲。
“你家還有黍子?我家連米缸都沒有,印象中我的米缸就是那些進城商人拴馬的馬槽。餓急的時候,我要同畜生搶吃的,有時候商戶有錢,馬槽子裏放的是燕麥,我能高興好幾天。現在想想,真是又好笑又可憐。”
伍小六呆呆地看她看了片刻,随後咬咬牙道。
“你贏了。”
院子再次安靜下來,只剩咀嚼東西的聲音。
又過了許久,肖南回終于填飽了肚子,就地躺在石桌上,擡眼看向微微泛白的天色,突然開口問道。
“伍小六,你是地道的宿岩人嗎?”
伍小六哼唧一聲,算是默認。
“我問你,你有沒有聽說過這一片有什麽殺手組織,或者什麽離奇命案?”
“有多離奇?”
肖南回試圖組織語言:“這個組織的人......所有人都長得一樣。嗯,也不是一樣,就是好像都被毀容過似的。而且,他們是用飛線殺人的。”
這一回,伍小六那邊就陷入沉默了。
她等了一會不見有回音,轉頭一看,那胖子早就一頭栽在石桌上打起了鼾。
她也真是被這岩西的風水迷昏了頭,竟想向一個家奴小厮打探江湖之事。
躺了一會,她幹脆起身往屋裏走去。
離天亮還有些時間,她決定借那田家小姐的軟塌用一用,養養精神。
聽着身後的腳步聲進了屋子,門扉吱呀一聲關上後恢複安靜,伍小六的鼾聲便停了下來。
他睜開眼,從石桌上爬起來,抹了抹嘴上沾着的糕餅渣子,臉上帶着幾分掙紮和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