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康王之死
康王別宮就在紀州彤城,如今已是盛夏時節,是彤城一年中最熱的時候。
接連幾個月的酷暑和幹旱令彤城的水貴如油,城外的幾處村莊都要跋涉數裏才能打到水。
這樣的地方對外來人很是警惕,加上康王遇刺一事,彤城實際上已形同無主之城,城中人在短短一個多月的時間裏搬空了大半,若非天不落雨,通往彤城的官道上恐怕早已雜草叢生。
在這種人人自危的緊張氣氛下,镖局的生意倒是好的不像話起來。城中的有錢人們紛紛掏銀子保命,舉家撤離彤城,運氣好的時候,镖局一單普通的護送便能賺得百兩銀子。
肖南回瞅準這是個機會,想辦法在镖局的護衛隊裏尋了個差事,她和伯勞身手都好,混口飯吃不成問題,左右跟着在彤城外的官道走了幾趟,也算是混了個臉熟。
萬事俱備,現在只差一個機會,一個進城的機會。
可現如今的彤城是出城容易進城難。
康王死後,其座下十萬大軍暫由紀州牧鹿松平掌管。鹿松平算得上是天成派往地方最年輕的州牧,年紀雖輕、野心卻不小,這點從他敢接紀州這塊燙手山芋便可知一二。
一月前刺殺發生後,彤城進入緊急戒備的狀态,想要入城除了要有文牒,還要證明确實落戶在彤城。鹿松平對外宣稱此舉是為防止碧疆細作再入城作亂,但也有流傳說州牧或許早已同白氏勾結,為了屏蔽天成朝廷的耳目才以此為障眼法。
奈何镖局護衛的大都是從彤城逃出的人,趕在這節骨眼上還非要進城往虎狼窩裏鑽的,怕是腦子摔壞了。肖南回不甘心苦等數日,就在快要放棄、準備夜爬城牆的時候,居然真的等到了一個要進城的人。
進城的活大家都不太願意接,肖南回沒費什麽功夫就攬下了這單生意。雇她的人姓賈,年紀輕輕、儀表堂堂,看着也不像腦子摔壞的人。肖南回曾經旁敲側擊地問過對方為何要進城,但都被沉默給堵了回來。
一來二去,她也不再好奇。只要能達到目的,這點過場戲也沒什麽必要刨根問底。
賈公子辦事效率極高,從付了定金到啓程總共不過半日時間,肖南回還沒反應過來人已經立在彤城的城門下了。
守城的士兵是平日的三倍之多,除了遞了銀子的賈公子,肖南回等人的随身行李都被翻了個底朝天,并被勒令不得在城中滞留超過三日,在文牒上加蓋了入城日子的紅印後,才放人入了城。
人去樓空的彤城安靜得有幾分詭異,仍留在城中的人家大都也選擇關緊門窗、閉門不出。
空氣中都是死寂的味道,這種氛圍從一入紀州開始便蔓延在四周,越往西南越濃郁。
Advertisement
壓抑的情緒會相互傳染,肖南回覺得連向來聒噪的伯勞話也少了許多。賈公子顯然也不願多做停留,将剩下的雇傭銀兩如數交給她後,自己便急匆匆地離開了。
肖南回思索一番後,決定和伯勞分開行動。
“不行!”
肖南回才剛說到一半,便被對方冷酷打斷,頗有些忿忿:“我還沒說完,你急什麽?”
伯勞慢條斯理地瞥她一眼:“你憋什麽屁我能不知道?不就是想甩了我自己蹦跶去?出門前侯爺特意交代過我了,說要寸步不離地跟着你。”
這是又将肖準擡出來壓她了。
可她人手有限,恨不能一個人拆當兩個人用,伯勞這等機靈鬼放在她身邊除了吃就是睡,實在太浪費了。
在對付伯勞上,肖南回有多年心得。
“我已經聯系安道院的人了,他們會借一只夜枭給我們,你就留在彤城幫我盯着鹿松平,順便将我的消息傳回闕城就好。”
果然,一提到安道院,伯勞便似一只炸了毛的母雞一般狂躁起來。
“你聯系安道院做什麽?我已經從那出來了,那的人我一個也不想見,那的鳥我見一只宰一只!”
話音未落,一只滾圓肥胖帶着麻點的夜貓子“咻”地一聲降落在伯勞的肩膀上,敏捷程度與其身形相去甚遠。
伯勞僵硬地轉過脖子,同那尖嘴圓眼的猛禽進行了一次充滿死亡意味的視線接觸。
肖南回手搭涼棚望望天:“诶呀,你們安道院的辦事效率真是高。不過也難怪,你師父這些日子正在晚城,離這裏也不算太遠,說不準哪日心血來潮,便來彤城看看你。”
伯勞怎會聽不出這話裏話外的威脅意味?夜枭是安道院特有的信鳥,可耐饑耐渴地日行百裏,且兇悍無比外人難以靠近,一只夜枭便價值千金,是當今掌門謝黎的當家寶貝之一。她便是有能耐将這鳥宰了,謝老頭還不轉眼便提刀來見她?
橫豎這次肖南回是吃定她,不打算帶她去碧疆了。
但想到将軍臨行前認真交代的臉,伯勞還是垂死掙紮一番:“我便是同你一起行動,也是能傳遞消息的。”
肖南回涼涼看她一眼,沒好意思說出那句話:要是她倆都失手被人砍死了,到時候連個收屍的人都沒有。
思索片刻,她決定來點軟的:“聽說嶺西這邊要上貢的葡萄,因為康王的事被耽擱在彤城了。”
伯勞垂下眼,試圖掩飾自己的反應。
“今年說是個旱年,雨水不好,葡萄倒是比往年的要甜。”
肖南回覺得她都能聽見伯勞咽口水的聲音了。
入紀州後她們一直風餐露宿,夥食上甚是寡淡,伯勞最喜的新鮮瓜果已經斷了好久,她那張圓潤的大臉瞧着已經比在闕城的時候幹巴了不少,像是個快要風幹的柿餅子。
“侯爺、侯爺日後要是問起來......”
肖南回痛快接話道:“我就說,是我給你下了藥,将你綁了起來!”
英勇威猛的安道院第一殺手伯勞,最終屈服于一只胖鳥和一串葡萄之下。
從彤城往西,官道也大都淹沒在廣袤無邊的戈壁之中,肖南回不忍吉祥跟着受苦,便一同托付給了伯勞,啰啰嗦嗦地交代再三,便開始分頭行動了。
彤城夏日的白晝似乎格外的長,酉時剛過天地間還一片明亮。
康王別宮就在彤城深處,康王生性散漫、任性妄為,尤其喜愛花草蟲鳥,因為生母乃是煙雨之都晚城出身,繼了諸侯之位後便傾了重金挪栽花草,将別宮打造成一座典型的園林景致,當中雕梁畫棟、曲水流觞、樣樣都有。
或許這在別處并算不得大手筆,但在缺水的紀州嶺西确實是件十分奢侈的事情。
肖南回借着夕陽趴在牆頭觀賞的時候,心裏對這康王的印象又差了幾分。
她也心知天成如今這位皇帝的手腕,在這樣強勢的君主手下,太有野心的藩王是活不了太久的。
只是謹小慎微的後果便是不作為,而有時候不作為就是最大的昏庸。
戌時過半,天地間尚餘最後一點光亮。守衛了一天的士兵們将崗位交給守夜的隊伍,疲憊地從別宮的側門離開。
肖南回還是沒有動,她等的人還沒離開。
又過了一炷香的時間,天色徹底暗下來,一道着官服的黑色身影終于從正殿走出,與守夜親衛低聲交代一番後,便匆匆離開了。
這鹿松平當真嚣張,康王屍骨還沒冷透,他已經打着駐守勘察的名號大搖大擺住進別宮了。如今的別宮瞧不見康王禁衛,卻大都是着綠衣的鹿松平親衛。
不過眼下他卻在別宮待不住了,肖南回勾起嘴角。
為了将這山中老虎調開,她交代伯勞去搞了點動靜出來,如今看來是起作用了。
肖南回脫了鞋靴從牆頭一躍而下,盡量沒有發出太大的聲響,溜着牆根向別宮的深處摸索而去。
往日精心打理的花草失了照拂,短短一個多月的時間已經有了枯萎凋敝之象,整個別宮透着一股死氣。
上次在霍州夜探鄒府的不愉快還歷歷在目,肖南回如今已經有了些許心理陰影,可還是要硬着頭皮做事情。
探明白氏的情況聽起來簡單,實則難于登天。碧疆局勢混亂,若無一點半點入手的地方,便是耗上個一兩年也未必能摸到些真實有用的信息。
康王之死十足地蹊跷,要說這其中沒有白氏摻和其中,她是不信的。可白氏也不傻,彤城畢竟還是天成地界,必然不會明目張膽地行事,但若仔細調查一番,抓住一兩個尾巴應該也是有可能的。
她要求不高,只要有跡可循,不愁摸不到白氏的大本營。
眼下最關鍵的,是要找個當事人了解一下情況。
然而刺殺當日當值的宮女內侍大都已經被處死,只有幾個情況特殊地被留了下來。其中一個便是康王最寵愛的侍妾蘭氏的胞弟。
這蘭氏仗着自己得寵時的風光,硬是将弟弟塞進宮裏來當差,做個三五年也熬到了副總管的位置,只可惜還沒滋潤幾天,便趕上了康王出事。
事發後,鹿松平的人接管了宮中事宜,查處當日伺候內外的奴才時,這蘭氏不知使了和等手段,竟将自己這弟弟保了下來。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這倒黴的蘭副總管挨了三十杖後被關了束心閣,暫時無人問津。
肖南回卻覺得,此人若是那日當值,定是知道些什麽。
她費了一番功夫才打探到這個消息,如今便趁着夜色向束心閣摸去。
束心閣本是用做懲戒犯錯宮女的地方,底層不設樓梯只有一處可以開合的吊梯,關人的房間都在閣樓頂層,雖說只有三層高,但對于自小生長在別宮的女婢們來說,已經是不可能逃脫的高度了。
當然,肖南回不屬于這種情況。
托在霍州攀爬憑霄塔的福,她手腳并用地爬到三層氣窗的位置時,也不過花了半盞茶的時間。
狹小的氣窗周圍釘了些木板,肖南回四處看了看并未見人影,便一腳将木板踹開,欺身進了閣樓裏。
黑暗中,只得一雙圓睜驚恐的眼死死盯着她。
他似乎是想叫喚,但因為太久沒有開口說話,一張嘴只有嘶啞的氣聲傳出。
一陣劇烈的咳嗽過後,他終于吐出半句話:“你是來殺我的麽?”
肖南回四處看看,找了處平地盤腿而坐:“這要取決于你一會的表現了。”
又是一陣沉默,半晌才傳來回音。
“你要問什麽?”
“康王被刺的那天,你是否在殿上當值?”
隔着黑暗晦澀的空間,肖南回明顯感覺到那個角落的人影瑟縮了一下。
“我、我什麽都沒看見。”
肖南回皺了皺眉:“我還沒問,你急什麽?那日參加宴席的賓客都有何人?”
“好多人......”
“廢話,我問你都有誰?”
肖南回覺得對方可能精神上受了點刺激,答起話來颠三倒四。
不過當奴才久了,彙報細節早就是本能,蘭副總管報起人名來比酒樓裏那些個報菜名的小厮還利落。
肖南回安靜聽了一會,突然打斷道:“等等,雜役使阿匡等十六人,這個阿匡是誰?為什麽一個雜役使能上殿?還有怎麽會有人姓阿?”
“阿匡是宮中的老人了,本名拗口的很,康王便賜了個名叫阿匡,他雖是雜役使,但卻深得康王寵信,只要宮中有宴席,他便會負責其中的一兩個節目。他有些江湖野路子,總能從四處找來些新奇玩意邀功。”
肖南回終于聽出點苗頭:“民間藝人的話,身份應該核查得十分嚴格,你剛剛卻沒報他們具體名字,這等疏忽鹿松平都不管的嗎?”
蘭副總管近乎報複性地笑了笑:“康王不喜歡他,州牧大人又如何?還不是連一個小小雜役使都不如。”他随即想到什麽,笑又消失了,“他倒是撿條命,臨到跟前了愣是沒進殿。”
“等下。”肖南回神色一變,整個人往前傾了傾,“你說那天鹿松平其實也在別宮中?”
“沒錯。那日康王宴賓客原本并未邀請他,可不知怎的,他卻不請自來。我聽得殿外內侍報得他名字,半晌卻不見人進來,以為出了岔子正要出去瞧瞧,殿上就......就......”
他聲音突然梗住,枯瘦臉上的那雙眼睛睜得更大了,戴着鐐铐的手顫抖着扶住腦袋。
肖南回這才注意到,他右手的兩根手指不見了。
傷處看起來已經萎縮發黑,像是被人切斷的樣子。
不知為何,肖南回瞧着那傷處,竟然覺得有些眼熟。
她正要開口再追問清楚,冷不丁四周一暗,一個影子浮現在她背後的窗口,擋住了半扇月光。
肖南回只覺背後冷汗涔涔冒出。
吐納若無,行止無聲。好一個內家高手。
“何人如此雅興,非要等到這月黑風高時來和蘭大人敘舊啊?”
肖南回側過半邊臉向身後望去,來人背光而立,面目一團漆黑。
但她認識那道聲音。
一個時辰前她親耳聽到這人交代手下說要離宮去。
那是紀州牧鹿松平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