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雪迷蘭棹
面對鹿松平的發問,肖南回壓根就沒打算搭理。
在這種明顯不懷好意的對決前,誰還費口舌聊兩句不成?笑話!
她深吸一口氣,頭也不回,猛地向着蓬頭垢面的蘭副總管沖了過去。
姓蘭的倒黴蛋吓得不輕,以為對方這是死之前要拉個墊背的,忙不疊地往旁邊躲,奈何腳鏈笨重,他基本只在原地蠕動了一下。
下一秒,一陣風擦着他身邊而過,一聲重響過後,他身邊的地板開了個洞,那扇原本用來傳遞吃食時才會開合的木板如今被人整塊踢掉了。
肖南回從束心閣底部鑽出,試圖借着月色略微分辨一下方向,然而那鹿松平壓根不打算給她這個機會,幾乎是前後腳便殺了上來。
肖南回回身踹飛一塊木板,腿下用了十分的力氣。
一道針尖似的銀光閃過,那木板悄無聲息地化作兩半跌落在地,她擡頭望去,便見一道鋒芒直沖着她的眼睛而來。
疾如流光,有破空之聲。
肖南回不敢怠慢,然身形已退無可退,遂用盡全力扭轉肩頸。
一道寒涼擦着她的下颌、耳畔、發間而過。
她看清了,那是一把長而窄的劍,不似君子那般正氣,反倒帶着幾分陰柔,和它的主人相得益彰。
這讓肖南回想起嶺東一段古老的傳說:說是天神降臨人間時,曾點化幾種生靈開化頓悟,這其中便有蛇類。
鹿松平手中的劍就好似一條蛇。
一條成了精的銀蛇。
它一擊未中,飛快撤回,再次游走而出時便換了行進的方向。
Advertisement
肖南回無心戀戰,一心想着溜之大吉,只守不攻,把手邊能撿到的一切東西都朝對方扔過去,逮到空隙便想拉開距離。
那銀蛇似乎着了惱,突然彎折,劍鋒回轉成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狠狠咬向肖南回。
如此窄的劍,竟還是一把軟劍。
肖南回暗罵一聲,直覺自己要挂彩。
這一招本是致命招,誰知使劍的人卻故意卸了幾分力道,讓那劍鋒刺出的方向歪了歪,力道緩了緩。于是本該皮開肉綻的精妙招式,最後變成了破人衣裳的無賴打法。
肖南回低頭看看自己被割破的腰間衣料,知道對方恃才傲物,有點貓捉老鼠的心态,心下反而放寬了些。
鹿松平若是抱着殺死她的心态對戰,她便是拼盡全力可能也只有五成機會活命。但若對方不拿出十分力氣來對付她,那便是全然不同的局面了。
一個喘息的功夫,鹿松平的劍又以刁鑽的角度向她的後肩襲來。
這一回,肖南回沒有閃躲。
銀蛇一般的劍芒眨眼便欺身跟前,肖南回反手摸向後背,将一直束在後背的布包運力抽出。
锵。
精鋼相碰,火花四濺。
肖南回手握住平弦,不給鹿松平反應的機會,一招湖底撈月将對方的劍猛地震開,自己借着反向的力量飛向屋頂,一個翻身便拉開了距離。
一寸長,一分強。一寸短,一分險。
現如今她亮出了兵器,雖說也令鹿松平險不到哪裏去,但讓自己脫身倒是足夠了。
她不做多想,轉身便逃。
幾丈遠開外,鹿松平眼中的驚訝逐漸轉變為一種被挑釁過後的求勝心。他像一只被兔子踢了下巴的豺狼,以更快的速度追了過去。
為了不驚動更多的追兵,肖南回只得放棄逃往院牆的路,往人煙稀少的別宮深處跑去。
或細長或粗犷的枝葉藤蔓在她耳邊飛快掠過,肖南回一腳踏出那條荒僻小路後,擡頭便見夜色中一座巨大宮殿的輪廓。
這座宮殿規制之大似乎隐約透露着一些信息,然而整個殿宇之中不見半點燭火,死一般的沉寂。
除了宮殿,便是正對宮殿的大道,追兵必然不會少。而這宮殿背後似乎就是別宮後花園,花園之後便是院牆,不難尋個出路。
短暫判斷一番,肖南回飛身踏上眼前的石階,向着黑漆漆的宮殿大門而去。
幾乎就在同時,她身後那陣一直緊追不舍的陰風突然靜止了。
肖南回氣喘籲籲地回頭去看,月色下鹿松平的影子就立在這處大殿外的第一級臺階下,再也不肯向前半步了。
奇怪。
他是追累了麽?
肖南回來不及細想,快步向着黑暗深處跑去。
熾熱的晚風在這座大殿的門前戛然而止。
肖南回邁入黑暗的一刻,便感覺迎面有什麽涼涼的東西輕撫過她的臉頰。
她以為那是一張很大很大、很薄很薄的稠紗,伸手揮了揮卻發現那空氣中的東西并無法捉摸。
空氣寒涼而無風,像是一家踏進一處密閉的山洞。肖南回放慢腳步,等到眼睛适應光線後,靜靜打量起四周來。
偌大的宮殿內空無一人,一人多高的巨大裝飾瓷瓶東倒西歪,雜亂翻倒的小案和粉碎的瓷盤、琉璃盞混在一起,地上偶爾可見一兩只幹癟的果子,上面蒙着一層灰綠色的黴菌。
她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了。
傳聞康王宴賓客的宮殿名喚“雪迷”,是一處只招待貴客的地方,宮殿內一年四季涼爽如初秋,這對四季炎熱的彤城來說是神奇的存在,不少拜見康王的人都慕名而來,然而能真正踏入殿內的人卻不多。
最近一次康王在此宴客,便是一個多月前。
時間像是被凝固在那場宴會的夜晚,這裏仍舊保持着刺殺發生時的樣子,除了被拖走的屍體,甚至連擋在路中間的桌椅都沒人挪動過。
鹿松平的人,做事有點匆忙啊。
肖南回想着事,沒留意腳下,突然覺得半條腿一涼,整個人已經踏進一處池水當中。
池水不深,只淹沒到她小腿附近,但那溫度卻是徹骨的冷。她正要抽身離開,突然注意到那池水中的物什,整個人一頓。
極暗的光線下,有什麽東西在水裏反射着微弱的月光。
肖南回俯下身将手探進水中摸索,片刻後攤開掌心,只見兩片晶瑩剔透的白色玉佩。
不對,她又擺弄了一番,那不是兩塊玉佩,而是一塊。
一塊被切成兩塊的韘形佩。
韘形佩只有帝王可佩帶,或者由帝王贈與才能擁有,眼下這種情況,這玉佩的主人只有可能是康王。
她拿起其中一塊,湊近了仔細去瞧。
冰白圓潤的玉佩被攔腰切開,切口平整好似天生如此。似乎是在康王受襲的時候受到的連累。
只是,什麽利器能有這樣的刀口?要知道玉石又硬又脆,尋常刀劍即便能淩空将如此細小的物件擊中,但大都會令玉佩原地碎裂。
有什麽在她的腦海中一閃而過。
纖細的,堅韌的,又快又狠的絞殺......
飛線!
是在穆爾赫沼澤深處的熊家老宅的時候,他們遇到的那群使飛線的殺手。
怎會有這種巧合?還是她的聯想出了差錯?
肖南回怔怔立在冰冷的池水中,突然覺得康王之死似乎只是一塊浮在水面上的浮萍,誰也不知道幽深的水面下究竟是何真相。
冷硬的玉佩被緊握在手中,硌得掌心生疼。
穆爾赫的事沒有完結,秘玺的事也沒有完結。
一切都只是剛剛開始。
她捏着玉佩走出水池,不知是不是因為腳下被水打濕,她覺得四周的空氣似乎更涼了,甚至能隐約看到自己呼出的白氣。
如今不是盛夏嗎?這別宮怎麽陰氣這樣重?
肖南回将目光落在更深處的王座上,那是康王宴客時坐的位子,如今已被斜斜劈開。同那玉佩一樣,處處透着一種幹淨利落。
質密的王樹木制,竟像一塊豆腐一樣被切成兩半。
她覺得自己有必要上前查看一番,說不定能發現些許線索,可剛邁出一步,腳下卻突然一軟。
她以為是自己剛剛在冷水中站久了,腿有些麻,又換另一只腿,又是一軟。
麻痹感從四肢漸漸向軀體擴散,她頭重腳輕地又踉跄了幾步,在距離那張被劈成兩半的王座幾步遠的地方,跪倒在地。
肖南回使勁搖了搖頭試圖保持清醒。
這感覺好奇怪,和中迷藥的感覺并不一樣。
感官還在運轉,只是運轉的方式十分混亂,耳鼓像是蒙了一層蠟,只有自己的心跳聽的真切,可嗅覺卻像是被擴大了好幾倍,漸漸便能分辨出這空氣中不同尋常的花香。
這殿中,怎麽會有花香?
不知不覺中,她整個人已經仰面癱倒在地,她試圖擡起手在自己眼前晃了晃,微微放大的瞳孔聚焦不了盡在咫尺的五根手指,卻能看見大殿屋頂上倒懸的發光植物。
那是一大片散發着藍色幽光的巨大蘭花,隐隐散發着寒氣,經絡纏繞、繁盛茂密,正是盛放的時候,每一朵花的中央都有細小粉塵落下,星星點點四下飄散,因為太過細小而形成一種半透明的煙塵,不仔細去分辨根本注意不到。
她終于知道自己跨進殿門時,迎面撲來的是什麽了。
難怪鹿松平這孫子不肯進來,這雪迷殿是有古怪的。康王喜愛奇花異草,養了某種可以令空氣變冷的花草。只是這種植物本身有毒,平時必須勤加修剪,否則便會泛濫生長,人進來待上片刻便會神志昏聩。
看鹿松平那退避三舍的樣子,該不會再吸上兩口就要死了吧?
想到這裏,肖南回拼命掙紮着撐起上半身,想向着殿門的方向爬出去。然而眼前的景象在她起身的瞬間開始天旋地轉起來,月色的光亮透進來像是一道飛馳的光斑,上下左右地在她的視野裏逃竄着,無論如何也抓不住。
扭曲的視線令她爬了幾步又癱倒下來,原地掙紮着。
她能聽見自己沉重的呼吸聲,像是一扇漏了風的破門。
四周似乎越來越冷,她的掙紮也越發遲緩。
窸窣。
肖南回的瞳孔動了動。
是鞋靴摩擦地面的聲音,似乎有人在向她走來。
她分不清那是否是她的錯覺,直到下一秒,一道低沉沙啞的聲音透過她變得厚重的耳膜,滞緩地傳來。
“肖南回,閉上眼睛。”
這聲音,有些熟悉。
她壓根聽不進去那人說的話,拼命瞪大眼睛想要看清來人的臉,最後卻也只得一片模糊的白色。
微微發冷的白色,和今晚的月亮一樣。
那白色又靠近了些,肖南回感覺到自己失去平衡的身體觸到了什麽終于被穩住,臉頰和手臂下是上好綢緞布料才有的觸感,隐隐透着一股溫熱。
這白色為何瞧着是冷的,摸着卻是暖的呢?
“別摸了,把手拿開。”
啊,真的好熟悉,在哪裏聽過呢?
轉不動的腦袋費力地思索着,手下卻不肯松開,她像個喝醉了的無賴一般,固執地沉溺在這方溫暖的月白之中。
良久,耳邊似乎飄過一聲嘆息。
緊接着,她的身體似乎騰空而起離開了地面,那抹月白将她包圍地更緊,像一泓溫熱的泉。
鼻間彌漫着一種若有若無的清冷香氣,那一直旋轉不停的視野似乎終于漸漸平靜下來。
昏沉繼續侵蝕着肖南回的意識。
閉上眼的前一刻,她仿佛看到那墜落的點點塵埃,都化作了漫天而降的飛雪。
作者有話要說:
一夜雪迷蘭棹。傍寒溪、欲尋安道。
出自《水龍吟·寄陸放翁》南宋·劉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