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許束
天氣轉暖,闕城的天亮地比前些日子又早了些。
卯時剛過,城中街道已然亮亮堂堂,勤快的商販已經掃灑完畢等待第一撥客人的光臨了。
早起的小厮打着哈欠溜到後街,找了個背人的樹根處,解開褲腰淅瀝瀝地尿起來。
正尿到一半,忽然就覺得頭頂上方穿來些動靜。他呆呆擡頭去看,便見一團黑影從天而降,一聲巨響落在他身旁兩步遠的位置。
一陣煙塵消散,露出個發髻散亂的憔悴人影,細看似乎是個男裝女子,臉色甚是難看。
女子瞧都沒瞧他一眼,腳步沉重地向外街走去,小厮張着嘴瞧着,尿濕了鞋子都沒發現。
肖南回此時的心情與這五月豔陽天可謂是格格不入。
昨夜,她好說歹說、軟硬兼施地哄走了杜鵑,在丞相府後門的那棵樹上蹲了一宿,直到将那送菜送瓜的販子都等來了,還是沒有看到那張教她恨得牙癢癢的臉。
果然,什麽丞相府上門客,都是騙人的。
她是被下降頭了才會相信那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居然讓人家不費一絲力氣便騙走了東西。
一想到要回侯府見肖準,肖南回的心裏就七上八下地翻騰着。她這回任性遠行,不僅擅自将軍營事務丢在一邊,最後還兩手空空而歸,只要一想起來她就覺得一張老臉無處安放。
心中糾結,腳步遲遲不肯向青懷侯府挪動,就這麽晃晃悠悠到了昱坤街。
昱坤街上最大的一處院子便是朔親王的舊府,肖準長大的地方。
但随着當年那件事的發生,這裏已經荒廢了很多年了。在肖南回的記憶裏,肖準經常獨自來這裏徘徊。肖準不喜歡她跟進去,所以每次她都只是站在那幾丈高的大門外等他,對朔親王府的印象也只停留在大門上那兩只生了銅綠的獅子頭上。
雖然心中大抵知道那高高的院牆內除了荒草鼠蟻外,不會再有其他,但她還是會好奇。她覺得那牆裏裝的是肖準的過去,那段沒有她的過去。
日子久了,她也時不時地會晃到這條街上來。就像今天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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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南回嘆口氣,就近找了處開張的茶鋪坐了下來,決定先填填肚子。
清晨的茶鋪比想象中的要熱鬧,早起的人們大都是附近商賈,另還有些趕着出城的過路人,一個個都行色匆匆的樣子。
肖南特意挑了個人堆裏坐着,她有将近一個月沒有回城,需要聽聽最近市井間的消息,商賈們光顧的茶鋪是最好的選擇。
這才方一坐下,身後幾人的對話便鑽進她的耳朵裏。
“李當家的,我瞧你已整裝待發,本不該講這些話的,但咱們幾人生意往來多年,我豈能眼睜睜看你涉險?”
那李當家似乎有些驚訝:“兄弟此話何意啊?西邊的貨我已跑了許多年,你若是憂心前些日子水患的事......”
“此事與水患無關啊。你湊近些......”
那人的聲音壓得很低,但肖南回耳力不比常人,仍聽得分明。
此時勤快的店家已将那籠熱騰騰的包子端上桌子,她決定吃喝偷聽兩不誤,猛灌一口涼茶,伸出筷子去夾那湯包。
“你聽說了麽?嶺西康王月餘前便被刺身亡了。”
肖南回手中筷子一抖,那只包子“啪”地一聲掉回盤子裏,摔得皮肉分離。
李當家的和桌上的其餘幾名食客顯然也是震驚:“這可胡說不得!藩王一死,那碧疆與晚城之間豈非再無遮擋?”
身後那聲音繼續說道:“此等大事我怎敢胡說?我那小叔子就在城外北營校場當差,說是天成已經開始重編軍隊,□□成是錯不了。我看這戰事馬上就要來了,西邊的路很快就要走不得了。”
“難怪最近從嶺西來的素絲都斷了貨,我還當是我多想了,沒成想竟是出了大事......”
身後嘈雜仍在繼續,肖南回卻只覺得“嗡嗡”聲一片,一字一句也分辨不出來了。
這廂店家拿了醋罐正要給方才那叫了包子的桌送去,一個轉身的功夫卻見桌旁早已沒了人影,桌上只剩那籠動了一筷子的湯包,和一塊被人從中掰開的半塊銀錠子。
店家拿起銀子,左顧右盼地尋那剛剛還坐在原處的年輕公子:“客官?客官?還沒找您銀子......”
清冷的大街上一眼望得到盡頭,卻瞧不見那人的影子,真是令人咂舌的腿腳速度。
雖說此事早有預兆,但真到聽聞的那一刻還是令人心髒狂跳。康王庸碌,卻也是擁兵十萬的一方封王,竟在自家地盤上被人活活刺死,這只能說明,如今碧疆的勢力比她想象中還要膨脹。
肖南回一路殺回侯府,等不及陳偲開門,直接翻牆而入,直奔肖準的書房而去。
陳偲正捧着幾件舊衣服和換洗被褥從房裏出來,見到形容狼狽的肖南回也是一愣,半晌才反應過來,急忙迎上前。
“姑娘可算回來了,怎的沒知會一聲,這樣急匆匆地就跑來了?”
肖南回還有些氣喘,顧不上解釋,望了望書房的方向,那裏似乎并沒有人。
“陳叔,義父呢?”
“昨天夜裏宮中急诏,命五品以上大臣今日寅時便去上朝,将軍一早便進宮了。”
看來皇帝已經開始為此事刁難群臣了,肖準八成要領軍令了。
“那、那我在書房等他。”
肖南回轉身便要向書房走去,被陳偲一把拉住。
“姑娘不要這樣心急,你入赤州境內後将軍便知你行蹤,已然算到你日前便會回來,叮囑老奴轉告你:如今形勢吃緊,他恐怕不會有時間回府上了,叫你直接去營裏找他。”
是啊,如今這情形,肖準很快就要忙得見不到人影了。她就知道今年不是個太平年。
“伯勞那臭丫頭回來了嗎?吉祥還在她那,我要騎它去大營。”
陳偲點點頭,匆忙将手裏的東西塞到一旁堆放雜物的深口箱子裏:“她昨晚偷偷回來的,馬匹我今早剛剛喂過,你騎走便是。不過你先別忙着離開,我去叫杜鵑來給你拿件換洗衣裳,你這樣子去,将軍見了是要擔心的。”
肖南回聽到杜鵑的名字仍是有些腿軟,臉上不自覺地顯出難色,陳偲見了,心裏明鏡似地笑笑:“姑娘心裏還犯怵呢?你放心,杜鵑是個明白的,拎得清事情輕重緩急,這回暫時是不會為難你了。只是下次莫要再這般莽撞行事,教人怪擔心的。”
老管事的腰杆已經不如前幾年挺拔了,鬓角頭發也已蒼白,那略帶幾分嗔怪的語氣令肖南回又心暖又愧疚,當下卻說不出什麽,只低聲應了。
半個時辰後,肖南回已經連人帶馬立在北郊大營門前,一面赤底肅字旗迎風而展,比平日裏看起來還要肅殺。肖準所在的營多騎兵和弓箭手,因為常年固守北方防線而賜營號“肅北”,是天成最大的一支軍隊,眼下這支是離闕城最近的一處分營。
吉祥對這裏熟門熟路,肖南回将它放開後,它便自行往馬棚的方向溜達過去。
營裏的人大都認識肖南回,但依照軍法仍需一一驗過腰牌才能放行。等到真的進到營裏,肖南回便明顯感覺到氣氛的不同。
之前從不露面的監管武庫的考工令,如今行色匆匆地奔走在各營之間,地上遍布運送盔甲盾戟留下的深深車轍印,平日與她一同當值的幾個隊正一個也瞧不見,八成已經被曲長叫走重新編制作戰部隊。
一切都透露着一個相同的信息:戰事已起,避無可避。
想到自己先前竟然還不知愁地在霍州晃悠,肖南回心下就一陣後怕,她若再晚回幾天,說不定便見不到肖準,戰事一起,便是金戈鐵馬、生死相隔,到時候不知要有多後悔。
心中想着事,她繼續悶着頭往肖準的營帳走去。
突然,一陣勁風從斜後方襲來,又快又狠,肖南回側身險險躲開,擡眼便不意外地看到一張熟悉的臉。
都到了這種時候仍不肯輕易放過她的,也就那一個了。
“許束,這是營裏,私自武鬥是要軍法處置的。”肖南回努力壓着聲音中的怒氣,對方卻似乎并不這麽想。
“哪裏來的武鬥?明明只是軍中同僚的友好切磋罷了。”年輕男子長了一張玩世不恭的臉,左眉上拜肖南回所賜多了一道疤,這斷眉讓他每每挑眉時都有幾分邪氣,在肖南回看來便是“欠揍”二字。
許束是當今廷尉許治之子,與肖南回同歲,如今也是肖準最得力的副将之一。
以往肖南回每次都盡量趕在營中擂鼓滅燈前最後一輪換班時進營,就是為了盡量不碰見許束。
她覺得許束是個奇怪的人。
初時相識,肖準也是受許治所托,覺得二人年紀相仿,又都在他這裏學武,不如結伴練習。許束不知是不是繼承了他爹那狡猾的性子,從小便油滑的很。當着肖準時是畢恭畢敬的“好義兄”,一轉頭便嘲笑她是女子身嬌體弱,不配和他一樣在軍營裏受訓。可真的開始訓練後,他每每對上肖南回的時候從來不見心慈手軟,甚至比對男子下手更不留情面。肖南回知道,他是想要她知難而退,以此證明他的判斷是對的。
但肖南回也正是不服輸的年紀,自打跟了肖準學本事,便沒将自己當做姑娘看,不論挨打還是遭了黑手從不會向肖準哭訴,最多憋久了在姚易那裏嚎兩嗓子也就算完事了。
最嚴重的一次,許束故意将練習用的木棍拿錯成未裝槍頭的鐵杆,本來只是為了在一場有人圍觀的比試中讓肖南回喊輸,可肖南回卻牛勁上頭,手中木棍被打斷也未喊停,硬是用血肉相博,許束遲遲勝不了,加上旁邊看熱鬧的士兵起哄,怒氣上頭一杆刺穿了肖南回的右腿。
在場的人都是年輕人,當即便吓傻了。肖南回自己拖着紮了一根鐵棍的腿找到肖準時,血已經淌了一褲腿。
當晚,肖準用這根鐵棍打的許束三個月下不了床,随後親自擡了許束登門許府請罪。許治何等精明又能屈能伸的人,就算兒子被打成那個熊樣,理智上還是不能和堂堂青懷候撕破臉,雙方各自賠禮道歉後,這事便算揭了過去。
從那以後,這結伴練武的難熬歲月終于結束了,可肖南回與許束兩人之間的梁子也算是結下了。
本以為過了最惡劣的年紀,兩人之間便能有所緩和,可惜啊可惜,如今來看,也是半點改善都沒有。
“讓開。”肖南回連廢話的時間都不想多給。
許束回應她的便是一個近身拉臂,肖南回反手掙開,對方又是得寸進尺地纏鬥上來。幾個回合,肖南回忍無可忍正要還擊,許束突然收手喊道:“見過将軍。”
肖南回吓了一跳,連忙收手,就這一瞬間的功夫,許束已經得了機會,一把抓住肖南回的腰帶,将她整個人摔了出去。
這一招實在惡毒,摔跤招式一出手總有九成機會讓對方大頭朝下摔個狗吃屎,就算解得好也免不了褲腿衣袖滾一身土,她剛換上的是一身深色衣裳,到時候見肖準定是狼狽。
欸,論功夫她未必落了下風,可論鬥心眼她每每都栽在對方手裏。
肖南回心中哀嘆一聲,正試圖在下落中調整好自己的姿勢,卻半空跌進一個寬闊的懷抱。身後的人手臂頗有力量,一把托住她将許束的力道卸了,又穩穩将她放在地上。
這個懷抱她只待了短短一瞬,但卻令她久久不能回神。
肖南回不用回頭也知道,這個人是誰。
“義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