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咫尺千裏
肖準身上仍穿着朝服,廣袖窄腰的绛色紗袍将他襯得分外挺拔,聽見肖南回喚他淡淡應了一聲,随即看向許束。
“束剛升了衛士令,當是轉調入宮當差去了,不知何故仍在我營中徘徊?”
什麽?她才短短一個月沒回,這讨人嫌的家夥竟然還升了官?
許束早就換上畢恭畢敬的表情,躬身行禮道:“見過将軍。今日才接到調令,這便回營交代些事宜、收拾起個人雜物,沒想到方才正巧碰見南回,許久未見都不知要說些什麽,想着開個玩笑拉近些距離,不料出手重了些。”說罷誠懇地看向肖南回,“肖隊正可還好?若是傷了我這心裏就太過意不去了。”
許束前世八成是個戲子,如今就算轉世投了胎也改不了這瞬間就能變臉的習慣。
肖南回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還好。”
那廂肖準只瞥一眼地上痕跡便心知肚明,淡淡道:“既是誤會,那便不必多耽擱了。此刻正好碰上了,許衛士令不如現下就将腰牌交出來吧,免得日後再生誤會。”
四大營的規矩:人走牌子留下。
但是如今這般明搶似的趕人法,說是沒有敲打的成分在,任誰都是不信的。
肖南回難掩臉上的嘚瑟,想到今後再也不用在營裏和這厮擡頭不見低頭見,心情更是大好。
“恭喜許兄升官了啊,以後想來是不大容易碰上面了,你一人好自為之啊。”
那許束不愧是與肖南回多年明争暗鬥的常勝将軍,面上只僵了那片刻,随即便從善如流地摘下腰牌,恭敬遞過:“是在下考慮不周,多謝将軍提醒。”
言畢又後退行禮道:“時辰不早,在下便先告退。日後得閑再敘時,希望肖隊正也已升官發財,方可與我同樂。”說罷轉身離開,順便丢給肖南回一個挑釁的眼神。
肖南回瞪眼回擊,就聽肖準的聲音響起。
“肖南回,我叫你來,不是為了看你打架。”
肖南回瞬間蔫了,委頓地點點頭:“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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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肖準走回大帳,肖南回一路都耷拉着腦袋。肖準的背影似乎散發着一種令她畏懼的氣息,能瞬間将兩人之間的關系打回長輩與晚輩。
她想先提起康王遇害一事緩解下氣氛,卻又覺得此事只會徒增肖準煩惱,她時不時地偷偷瞄一眼肖準的臉色,心中反複琢磨着肖準對這次霍州的事知道了多少。伯勞那死丫頭不知是否已經被問過話,依她那一口一個“侯爺”的狗腿樣子,九成九連哪天他們吃了什麽都一一彙報了。
晃神間,肖準已除了武弁,飛揚的眉眼自帶一種淩厲的神色,一開口便直入主題:“我剛從宮裏出來,秘玺的事,我已經聽說了。”
嗯?怎麽這事傳得這麽快?聽說了?聽誰說的?鐘離竟那厮?
不對不對,他一個丞相府門客,應該沒有進宮的資格吧?
聽丞相說的?那丞相又是聽誰說的?她昨天夜裏守了一晚上呢,丞相府壓根就沒進過外人。
“是皇帝私下親口同我說的。”
肖南回被自己的口水嗆了一下,像個傻子似的開口問道:“皇帝......還說什麽了?”
肖準看一眼肖南回,只覺得她臉上表情有些好笑:“你怎麽如此好奇皇帝說了什麽?莫不是還等着他給你論功行賞?”
肖準的話令肖南回覺得有些委屈,但更多的是覺得丢了臉面。
昨天她還和那秘玺同乘一車,可卻因為一瞬間的疏忽便從此失之交臂。她信誓旦旦說要為肖準做些什麽,可到了最後還是一場空。秘玺如今落在皇帝手中,便再沒有她私下動作的機會。一想到這些,肖南回就不敢看肖準的眼睛。他是不是對她失望了?是不是覺得她很可笑?
“秘玺既已找回,便不追究過程了。此次你擅自離崗遠赴霍州,論軍規是要受罰的。你可認罰?”
肖南回早有心理準備,單膝跪下:“肖南回認罰。”
“好,一會去領二十軍棍。之後我差人送你回去。以後莫要擅自做這等冒險事,吃力不讨好。”
挨打她心甘情願,可一提到這事肖南回心中還是有些不服,她到底還是想在肖準面前證明自己:“江湖險惡,戰場亦是如此。義父培養南回,豈是要我做那貪生怕死之輩?”
肖準揉了揉眉心:“此事與貪生怕死又有何幹系?”
肖南回掙紮了一番,才開口道:“義父,皇帝不知實情,我不希望你也那樣認為。追尋玉玺一事我是下了決心的......”
她想說自己在那憑霄塔上如何驚險,想說在朱明祭上是如何險象環生,想說在那冰冷沼澤中是如何難熬,想說在那索橋之上是如何生死一線,但最後只化作一句:“總之,若不是最後被人以卑鄙手段騙了,此刻那玉玺定是在我手中。”
肖準并未留意到肖南回臉上的表情,他只将她從地上扶起:“如果真如你所說,不論他是否是丞相的人,玉玺最終還是落在皇帝手中。左右不過是何人邀功領賞罷了,你若一開始沒有私心,便也不必放在心上。”
不,她是有私心的。
她的私心是幫肖準查清當年的舊事。肖家滿門被殺一案是當年許治任職廷尉時督辦的第一個大案,最終查到白家頭上的時候,白家幾乎是在頃刻間便逆反叛逃,以至于當中的許多事實無從對峙。
而其中最引起她注意的,便是滅門案發生前一個月前的一件事。
這件事被為此案提供文書佐證的禦史臺記載下來,肖南回費了很大一番功夫才看到那份文書,上面明确提到過:當時朔親王肖青曾收到一封來自霍州北部黑木郡的書信,雖然內容究竟是什麽并不可知,但這封信還是引起了禦史臺的注意,因為肖家與霍州向來毫無交集,更遑論能有書信往來。
而自從天成建朝以來,凡是牽扯到霍州的事便要加上十二萬分的小心。這其中除了有沈氏的緣由,還因為霍州是前朝玉玺的失落地,當時的禦史中丞白鶴留因此開始暗中調查肖家。一個月後,肖家便出了慘案。
雖然一切都只是憑空猜測,但她一直隐隐覺得,肖家滿門被殺是因為知曉了關于秘玺的秘密。只是白氏又在其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呢?
肖準看着眼前女子陰晴不定、風雲變幻的臉,心下有些無奈。
她最愛在與人交談的時候想事情,偏偏是個情緒都寫在臉上的人。所以他才常常擔心她,像眼下這般的情景落在有心人眼裏,縱是有一身好功夫,到頭來還是要被人拿捏的。
他若不打斷,這姑娘是不是要在他面前發呆到天黑?
“不要胡思亂想了。我問你,你從霍州回來這一路與你同行的是何人?”
肖南回這才回過神來,如實答道:“是在穆爾赫尋玉玺時遇上的,他說他是丞相府的人。”
“丞相府?”肖準的眉頭微微擰起,“丞相府何時能調用禁衛營的人了?”
“什麽?”肖南回一臉茫然。
肖準已然收斂神情:“無事,你且記着,在外行走切莫與人深交,最近時局不比從前,切莫讓有心人利用了,吃了暗虧。”
肖南回心下一暖,點點頭應道:“義父放心,南回定當注意,絕不連累府上。”
肖準終于笑了笑,伸手輕輕拍了拍肖南回的腦袋:“什麽連累不連累,我們本是一家人,無論發生何事我都會想辦法護你周全。”
肖南回感受着頭頂傳來的那寬厚力量和熱度,控制不住地眼眶一酸。
她雖生來沒有親人,但從未因此而自怨自艾。因為她有伯勞、杜鵑、陳偲、姚易。她還有肖準,他們與她非親非故卻勝似親人。
從前是他們護她周全,如今她已長大,那便換她來守護他們。
肖南回的心因為這份迫切而快速跳動着,她從沒有像現在這一刻那樣慶幸肖準授她武藝,是這一身武藝讓她有了可以報答這份恩情的力量。
“義父,這次嶺西的事......”
肖南回話還未說完,便被肖準打斷:“這次出征,你不必跟随,我會安排你進光要營留作駐守。”
肖南回一愣,随即急急問道:“這是為何?義父可是怪罪南回此次擅作主張了?我發誓,絕對會遵守軍令,不會讓義父為難的。”
“此事與你做了什麽無關。”
“那為何不許我一同出征?”
肖準看着眼前女子誠惶誠恐的樣子,終究還是說道:“說是平定藩王之亂,最後定是免不了要卷入碧疆一事。碧疆局勢複雜,遠非一兩場戰事便能解決的,我已身在其中,你又何苦跟來?”
就是因為你在那裏,所以我才要去那裏。
肖南回低下了頭:“我......我在闕城待着也是閑着......”
“胡說。若真是進了禁衛營,別的不說,倒也絕不至于讓你閑着。”
肖南回咬了咬嘴唇,那憋在心裏的話終究還是攔不住:“今早我去了昱坤街那邊。”
肖準的臉色幾乎瞬間變了變,他沒有說話,透進帳子裏的光線将他分割成陰陽兩面,半張臉都隐沒在陰影之中。
“我沒□□進去,只是看到牆裏的花都謝了。“肖南回吸了口氣,頓了頓繼續說道,”我也沒有別的想法,只是覺得過去的事,義父可以同我說的。”
肖南回的語氣中透着期盼。
她總是希望能夠走近他,哪怕他站在深淵裏,她也願意去陪他。
肖準看着眼前這張年輕真誠的臉龐,心中有一瞬間的動搖。可那瞬間的脆弱終究還是瓦解不了長久以來包裹着他內心的繭。對一個人來說,快樂的記憶遠沒有痛苦令人印象深刻,最可怕的不是痛苦本身,而是它并不會随着時間的流逝而消失,只會變成碎片融入你的血液中,在之後每個相同的瞬間都能激發你逃避的本能。
“你不該被牽扯進來。這對你不公平。”
肖準的聲音有種熟悉的疲憊感,肖南回幾乎能看到那道無形的牆在他身邊漸漸長高,最終将他包圍淹沒。
肖準又一次将她推遠了。
這已經是數不清的第多少次了。她與肖準之間總有一道跨不過的線,平日裏他們似乎是最親密的人,但只要談到過去的事,談到她沒進肖家前的事,那道看不見的線便會浮現出來,深深刻在那裏,擦不掉也抹不去。
從十四年前他們初識的那一天起,他們之間的距離就定格在了那裏。
千裏之外和咫尺毫厘是否真的有差別呢?
在這一刻,肖南回覺得它們并無分別。
無論距離是長是短,她都未曾真的到達過肖準的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