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撥雲見日
次日清晨的鄒府炸開了鍋,丈高的圍牆都擋不住當家主母趙西梅尖利的嗓子。
“一幫廢物!一群人連兩個塗脂抹粉的賊都抓不到!”
領頭護衛長了張木讷的臉,說出的話卻硬氣的很:“夫人此話差矣,昨夜我和幾個兄弟可是将這園子守了個鐵桶一般,就是連只蟲都未必能飛的出去,可那兩人卻愣是憑空消失不見了。”
言下之意便是将失職一事撇得一幹二淨。
“就是就是。”其他護衛頻頻點頭,表示老大所言非虛。
趙氏一聽這話,反倒不急,一屁股坐在花墩上,一邊喝茶一邊問道:“說得有鼻子有眼,那我來問問你們,昨夜那兩個賊穿的是何顏色的衣服?”
“黑的。”
“白的。”
“花的。”
趙氏冷笑,衆護衛相互低聲埋怨起來。
“怎會是黑的?我明明瞧見那人從正房跑出來,明晃晃的一身白。”
“哪裏是白色!我明明瞧見人從假山那頭跑出來的,一個蒙的紅帕子,一個蒙的綠帕子。”
“胡說!我瞧見的是一身白的和一個蒙紅帕子的......”
“夠了!”趙氏将茶杯狠狠擲在地上,一地冒着煙的茶水就像她此時的心情,“我瞧着一個個的也都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怎麽一開口都像瞎了似的?!”
衆護衛面面相觑,見領頭大哥此時也未說話,便也礙于拿人錢財不敢多言。
鄒家這麽大一個院子,昨夜府裏進人的事其實還真的未必人人皆知,可如今這樣一鬧,怕是那三房姨太連着府裏的下人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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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氏身後跟着的嬷嬷李桂珍見狀,趁機解圍道:“聽說那賊人落下的帕子上不是繡了花?查一查總能知道是哪來的。”
領頭的護衛似乎就在等這句話,将那翠綠色帕子呈給趙氏。
帕子是普通綠絲緞的,帕子角上繡了朵白玉簪花。
“其實......今日一早便托人去問過了。帕子是望塵樓阿韻姑娘的。”
望塵樓三個字一出來,趙氏的臉都有些扭曲。可護衛接下來的話才叫人心顫。
“可那阿韻姑娘,兩年前就染病過身了。這帕子是她以前送給相好的,人沒了之後她那相好便将東西偷偷送了回來,怕惹禍上身。”
趙氏眉頭一松,臉卻一白,手似被燙了一般将那帕子扔在地上。
整個院子裏都安靜了下來。
許久,趙氏才厭惡地說了句:“把這東西燒了吧。”
旁邊的人應下,正要上前點火,趙氏突然又改了口。
“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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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日下來,府裏上下便都傳開了,鄒老爺究竟惹了多少桃花債?說是那死了的安韻姑娘也和他有瓜葛,還說昨兒夜裏鬼怪都找上門來了,怕不是沼澤裏的鹿化了精怪,所以才勾了鄒老爺的魂魄。
郝白來西廂房問診時,趙氏的臉色可用‘面如金紙’來形容。
“先生來了?今日先給我開兩副安神的湯藥吧。”
郝白沒急着開藥,反而神秘兮兮地将背後的門關上。
屋裏一時只剩下半死不活的鄒老爺和他們二人。
趙氏擡起頭,輕蹙眉尖:“先生這是做什麽?”
郝白幽幽道:“回夫人,藥引可能尋到了。”
趙氏先是一愣,緊接着便是一陣狂喜。不枉費她重金尋醫,這段時間的糟心日子看來終于要到頭了。
“但是......”郝白眉頭緊鎖,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趙氏一看心中便急了。
“先生可是真的尋到那佛骨舍利了?這般猶豫可是還有什麽難處?”
郝白嘆口氣,将一臉宿命感拿捏的爐火純青:“夫人可信因果報應之說?”
趙氏一聽這話,當即臉色便有些不好。前陣子外面的風言風語她怎會不知?如今都刮到院子裏來了。可她覺着那是外人瞧不得她家過得風生水起,這才落井下石多加編排,府中下人碎嘴,她早打定主意要将人都換了。可如今連她請來的大夫也搬出這套來膈應她,實在讓人難以接受。
“你這是要用神鬼之事來搪塞我?”
郝白倒是絲毫沒有介意趙氏的不快,反倒一臉真誠:“因果怎能和鬼神同論?有因就有果是這世間最簡單不過的道理。如今老爺的病便是果,這因卻要好好找一找。”
趙氏臉上仍有不滿,但心中卻有些動搖:“事在人為,我不信天命之說,老爺的病定是和人脫不了關系。”
郝白見狀也不急于一時,當下放緩語氣道:“夫人心中自有定奪,在下只是個醫者,也有力所不能及的地方,此番将話說在前頭,也是希望夫人能将此事看得更清,除此之外別無二心。”
說罷,他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小的木盒,木盒打開,當中坐着一枚長圓形的珠子,瑩潤剔透,在室內昏暗的光線下仿佛自帶聖光。
趙氏兩眼盯着那稀世珍寶,心裏卻控制不住地想着那塊翠綠色的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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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着下了許久的雨停歇後,今日居然出了太陽,穆爾赫的大街小巷都熱鬧擁擠了許多,人們趕着出來舒展筋骨,驅一驅身上的黴味。
望塵樓的掃灑工作照常一早便開始了,今日的活計格外多,周外爺一早便吆喝着小厮婢子将各屋的床單帳子拿出來晾曬,望塵樓高低錯落的樓臺間一時飄蕩着彩色的布和紗,像是節日慶典一般。
望塵樓後院偏房內,唯一的床教伯勞占了去,肖南回四仰八叉地趴在軟塌上睡得人事不省。
其實自從出了闕城,她就沒睡過安穩覺。
先是害怕肖準發現自己擅自出走派人追來,拉着伯勞連夜趕路;進了霍州地界後又整日端着心思,瞧誰都不像好人;昨日更是折騰了一整天,到了晚上還要扒牆頭、被人追,如今雖說望塵樓也算不得什麽安樂窩,但總算是有個能安心睡覺的地方,這一倒頭便睡到日上三竿。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起,将肖南回從混沌的黑暗中驚醒。
她活動一下手指,感覺渾身上下的每一個關節都是僵硬的。惡狠狠回頭,罪魁禍首正在床上睜開一只眼看着她,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
敲門聲又響起來,比之前還要急上幾分。
她喝一口桌上的隔夜茶,感覺已經醒了七八分,便輕着步子挪到門前。
雕花木門上映出一個影子,看起來身量不高,瘦瘦小小的。
肖南回拉開門,便正對上還要再敲門的金豆兒。
金豆兒臉上一層薄汗,手上還端着個巨大的木盆,裏面堆滿了雜七雜八的衣服,顯然又是忙得腳不點地。她看見肖南回披頭散發的樣子愣了一下,似乎一時不知該如何稱呼,磕巴了一下才開口道:“那、那個,外面有個公子說要見你,就在樓裏的前廳等着呢。”
正說着,伯勞頂着一頭亂發從肖南回肩上冒出個頭,把金豆兒吓了一跳:“我、我還有事要忙,就不打擾了。”言罷低着頭急匆匆地走遠了。
她眨眨眼,盯着那個落荒而逃的背影,又低頭看看自己,思索一番突然反應過來一件事。
這金豆兒好像是個男孩子啊。
伯勞打着哈欠,沾着桌上剩的半盞茶捋了捋翹起來的頭發:“傻站着幹嘛?不是說有人找麽。”
肖南回沒說話,她好像已經知道前廳的人是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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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圍廊轉到前廳,肖南回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那裏的兩個人。
丁未翔還是一身黑衣服,不知是不是昨天晚上的那件,顯然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眼觀鼻、鼻觀心地站得筆直。
而他旁邊的人卻截然相反,正因為好奇而左顧右盼着,肖南回注意到整個樓裏的人都在悄悄看他。
這也難怪,煙花之地的人們對美色總是會格外關注些。
鐘離竟今日穿了一件質地輕薄的白色長衫,在一片飛舞的彩色布單中顯得格外的明亮。
因為微微弓着些身子,那件衣服便在他的背脊勾勒出一道弧度,除了手上的那串佛珠,他身上幾乎沒什麽裝飾,但就是這樣寡淡的一身裝扮,偏偏叫他穿的有幾分撩人心尖。
他似乎察覺到肖南回的到來,轉過頭來露出一個笑容,二樓三樓四樓趴在欄杆上偷看的腦袋們齊齊抽了一口氣。
這是肖南回第一次看到這人笑的樣子。
之前他也露出過類似笑的表情,但那只是一抹停留在嘴角的弧度,笑意從未達眼底。如今便不同,那雙本就有些似笑非笑的眼變得生動,像是原本了無生氣的塑像活了起來。
這讓她想起永業寺裏的那些佛像,雕佛像的人總有種本領,能教人無論在哪個角度瞻仰佛像時,都能感受到佛溫和的目光。
現下便是如此。
“姚公子,昨夜睡得可好?”
佛開口說話了,她不禁打了個哆嗦。
“你是怎麽找來的?不是約好去茶館見面的嗎?”
“我改主意了。”鐘離竟說着,又笑了笑,周圍那些本該幹活的人都幹不了活了,整個樓裏突然變得靜悄悄的。
這人一定是故意的。
監工的周外爺察覺到了什麽,從□□後面走出來,臉上沒有半分晚上待客時的好臉色,邊走邊揚着手裏的雞毛撣子:“我一個不留神,你們就偷閑。可是覺得我最近好說話了?”
樓裏的一衆男女這才紛紛回過神來,認命地低頭做起事來,又回到那塵土和瑣碎之中。
周外爺見狀滿意地收起那雞毛撣子,轉身看見立在中庭的兩個人,也是愣了一愣。
肖南回見狀連忙上前解釋道:“周外爺,這兩位是我的朋友,我帶他們去房中說說話,不會停留太久的。”
周外爺看一眼鐘離竟,臉上有些古怪,他将她拉到一旁,壓低嗓子問道:“白衣裳那位當真是你朋友?”
她言不由衷地點點頭,還以為這周外爺要出什麽幺蛾子,哪知對方卻有幾分壓抑不住的興奮:“那你同他說說,問他願不願意來樓裏做事情。我可免他第一年的一切雜費,每月只需挂牌迎客十日便可,所得我給他三七分。”
這話一落地,肖南回便控制不住自己扭曲的面部表情,過了好一會才婉轉道:“周外爺興許不知,我那朋友不是個缺錢花的主。”
誰沒事閑的會包一家根本不怎麽住的客棧,一包就是一年?那何止是不缺錢,應該是錢多得沒地花才對。
周外爺不依不饒:“有錢又如何?還會有人嫌錢多?以我經驗,他那個樣子日進鬥金不成問題。”言罷又頓了頓,意味深長地加上一句,“事情若是成了,頭年的銀子我分你一成。”
她看着周外爺認真到發光的小眼睛,艱難地咽了口唾沫:“我盡力而為。”
周外爺滿意點點頭,結束了這場隐秘的對話。臨走前特意沖鐘離竟擠眉弄眼地笑了笑,臉上的褶子都好似開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