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三方夜會
夜深了,鄒縣令府的後牆靜悄悄的,一只老鴉正蹲在院牆裏的白蠟樹上打着盹。
晚風吹過,這靜悄悄中便多了點動靜。
老鴉突地被驚醒,扭頭一看,只見光禿禿的牆頭上竟冒出個腦袋,于是“啊啊”叫了兩聲便飛走了。
那腦袋用塊桃紅色帕子蒙着面,帕子上露出的兩只大眼眨了眨,暗罵一句:“死鳥。”而後豎着耳朵停了一會,發覺沒什麽異常,才對牆根下的另一人示意。
很快,牆頭上又多了個腦袋,蒙着的卻是翠綠色的帕子,語氣明顯有些遲疑:“你确定這樣沒問題?”
紅帕子語氣篤定:“我多年行走江湖的經驗告訴我,蒙面只是為了不讓人看見臉,什麽顏色不重要。”
綠帕子仍在猶豫:“可是......”
話還沒說完,那紅帕子已經飛身躍進縣令府內,輕的像一只燕子。
綠帕子無法,只得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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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府是個名副其實的深宅大院,早在修建的時候便是效仿古時貴族喜好設計的,大小庭院樓閣錯綜複雜,可容納百人生活其中而互不打擾。
鄒老爺又酷愛晚城的園林風格,花了不少銀子倒騰假山造景,園中盆栽綠植也是頗費心思,更是專門依照所謂風水陣法修了許多回廊屏風,說得好聽些便是“十步一景”,說得不好聽些便是“機關重重”。
夜色更是給這座大園子蒙上一層憧憧鬼影,在這一片黑黝黝的顏色裏,突然多了一點飄忽的白色,這白色在走廊上緩慢的移動着,因為沒點燈,“它”好幾次險些撞到柱子上,又好幾次沒看清腳下臺階險些摔倒。
終于,這坨白色來到了鄒老爺的房門前,鬼鬼祟祟地四處張望了一番,悄無聲息地遛進了房門中。
吱呀作響的木門剛一關好,郝白連忙一把扯下蒙面的汗巾,深吸一口氣,拍了拍在胸腔裏狂跳不止的心髒,蹑手蹑腳地向裏屋摸去。
這是鄒老爺還沒倒下前住的屋子,他白天沒來過這個房間,屋內擺設全然不知,若想不點燈不驚動他人,也就只能慢慢摸個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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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沉死沉的燒瓷花樽他都要擡起來看看,抽屜匣子挨個翻,多子奁盒也一一拆開來看,一盞茶的功夫已經累得氣喘籲籲,顯然是第一次幹這翻箱倒櫃的勾當,甚是不得要領。
靠在牆上喘了會氣,郝白決定再接再厲繼續找,突然擡頭就看見窗棂上映着一個影子。
黑漆漆的,人的輪廓。
他吓得魂飛魄散,一個重心不穩,撞了下身後靠着的案子,還來不及反應,便眼睜睜看着那案子上一只臉盆大小的銅盂晃了晃、掉下桌來。
哐當。
一聲巨響回蕩在房間內。
片刻後,西廂房護院瞬間亮起燈火,漸漸有人聲傳來。
那窗棂上的黑影早就不見了蹤跡,郝白叫苦連連,顧不得收拾現場,奪門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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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廂房不遠處的一處假山園子內,一點翠綠和一點桃紅穿梭在青蘿流水之間,行色匆匆。
“你剛剛聽到什麽聲音沒?”
“有吧,你先告訴我,咱們現在在哪?”
肖南回覺得臉上捂着的帕子越來越悶,這青樓順來的東西透氣性怎麽這樣差。
她們已經在這處院子裏繞了半天,就是繞不出去。
伯勞終于忍不住,壓低嗓子問道:“你不是看過圖了嗎?怎麽還是找不到?”
她四處張望,也是無奈:“我是看過了,但是圖上沒有這麽多破石頭。”
伯勞是個急脾氣,原地轉來轉去已經煩躁:“放屁!石頭是石頭,房子是房子,那還能看錯?”
肖南回也火了:“黑燈瞎火的,能看清楚個鳥!我說在牆上看清楚了再進來,你就是不聽!”
“現在看又不晚。”
伯勞說罷,縱身一躍便勾上假山旁的松樹,幾個起落已經坐在臨近的屋頂上,手搭涼棚四處望着。
肖南回手腳沒輕重,實在不敢冒着将瓦踩塌的危險跟上去,只能在下面幹着急。
“喂,看好了沒有?”
伯勞沒回應,夜晚的鄒府內似乎并不如想象中平靜,正當她以為自己看錯了的時候,一道黑色的影子就在她眼皮子底下不遠處閃過,快的像是一陣煙。
伯勞愣住,連忙翻身下來。
她迎上前,正要追問,伯勞一把捂住她的嘴,用極小的聲音說道:“還有別人。”
她瞪大了眼睛,下一秒便看見那道人影從假山上一掠而過。
緊接着,火把的光在不遠處亮起,鄒府護衛的聲音隐隐傳來。
“好像往那邊去了。你們幾個去廂房,剩下的和我一起過去看看。”
肖南回和伯勞對視一眼,拔腿便跑。
鄒府可能确實有錢,請的護衛那都不是一般護衛,身手便是放在江湖中也是上乘,加上她們兩人不熟悉地形,只覺得身後追擊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伯勞停下,語重心長道:“咱倆得分開,你去那邊,我去這邊。回頭見。”
回頭見?回哪見?
不等肖南回有所反應,對方已經瞬間跑到十步開外了。
這便是:主仆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
她狠狠瞪一眼伯勞那飛速消失、矯健的小身板,只得挑了另一條道逃命去。
之前連綿數月的雨讓地面變得濕潤,泥地和細沙上走過很容易便留下腳印,肖南回四處張望,挑了一條鋪着青石板的小路,還将臉上的帕子解了扔到另一條路上,以便給自己争取些時間。
她沿着那小路跑了片刻便看見一處雜亂的院子,四散堆着些碾子和磨,屋牆下是碼放的整整齊齊的柴火堆,原來是鄒府裏下人的庖廚。
虧得今晚月光澄澈,就算沒有燭火也能看清周遭事物,肖南回看見青石板的地上隐約有塊方形木板蓋着,應該是菜窖一類的地方。不遠處護衛的聲音似乎越來越近,情急之下她摸索着拉開那塊板子,木板下果然有個空間。
她來不及多想,趕緊跳了進去。
腳一落地,她就感受到另一人溫熱的鼻息,心中一凜,剛要出手,鼻尖便聞到一股爛菜葉子也遮不住的熟悉味道。
月光透進來些,她擡頭一看,正對上鐘離竟有些驚訝的眼。
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頭頂上隐隐傳來腳步聲,肖南回也顧不得許多,将眼前的人往裏推了推。
“擠一擠,謝謝。”
說完她伸手一把将頭頂的木板拉下蓋上,四周瞬間陷入一片漆黑,只有些許月光從地板的縫隙透過來。
那腳步聲越來越近,聽着沉穩非常,像是個練家子,她屏住呼吸,鐘離竟的氣息也安靜下來。
下一秒,頭頂的木板被人一把拉開,露出一張焦急的方臉。
“主子,屬下來遲了......”
肖南回擠出一個友好的微笑,和有些錯愕的丁未翔大眼瞪小眼。
一身黑衣的丁未翔語氣不善:“你怎麽在這?”
她也沒好氣:“這話該我問你。”
丁未翔看了一眼被她憋屈地擠到牆角的鐘離竟,咬了咬牙:“因為我家主子在這。”
不遠處又隐約有人聲傳來,聽起來混亂至極,丁未翔一個縱身也跳進這菜窖裏,順手将頭頂的木板關上。
空氣再次安靜下來,三人豎着耳朵聽着外面的動靜。
果然,腳步聲再次響起,這次似乎不止一個人,分外雜亂。
那腳步聲在木板的正上方停了下來,似乎隐約還有喘氣聲。
肖南回有些納悶,剛剛還覺得這鄒老爺府裏的護衛功夫不錯,怎的過了會便如此不濟,跑了幾步就喘成這樣了。
正想着,一道聲音隔着木板響起。
“這、這下可怎麽辦?早知道我就不跑了,我又不是賊,我跑什麽呀我......”
咦,這聲音有點耳熟啊。
另一個更熟悉的聲音響起來,帶着幾分氣急敗壞:“誰讓你跑了?我跑的好好的,是你非要跟着我,還穿個白衣服......”
她揉了揉腦袋,只覺得今夜的縣令府不是一般的小,站起身把頭頂的木板一把掀開。
月光下站着的兩個人像是被吓傻的兩只狍子,不正是郝白和伯勞。
肖南回面無表情地招招手:“要不要擠一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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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那府裏的護衛們舉着火把一路狂追,那兩個賊人身影卻在前方憑空消失了。
領頭的那個在四周照着亮查看一番,只在不遠處的樹枝子上撿到一只帕子。
一只翠綠色的帕子。
放在鼻尖聞一聞,一股女人的脂粉味。
“大哥,這定是那兩個賊人留下的。不如交給夫人,讓她定奪一番。”
領頭的顯然另有計較,他壓低嗓子,示意其他幾個人湊近些:“我看,那未必是賊人。”
其他三人面面相觑:“不是賊人,那是何人?”
“你們說,有哪個賊人會用花姑娘的帕子來遮臉?”
其他人點點頭,覺得有理。領頭的便繼續分析起來。
“我聽說,前陣子老爺被那望塵樓裏的緋煙姑娘迷得五迷三道,早早就定了兩個雅座的位子,本來今晚是要去聽曲的。”
“這麽一說好像确實如此,這事一直瞞着大夫人來着,誰知道還沒去人就倒下了。”
“那可真是邪門,莫不是中了什麽妖法?”
“啊,你說剛剛那兩個......會不會......?”
衆人盯着那塊帕子,臉上變幻莫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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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黑暗中不知道是誰先打破了這股詭異的寂靜,“有人帶火石了嗎?”
一陣淅淅索索的翻找聲,化不開的黑暗裏終于“啪”地亮起一個火苗。
狹小的地窖裏擠了五個人,大家身形都有些狼狽,只有鐘離竟一人好似仍在高山流水間,依然風度如常。
肖南回此時正坐在幾顆白菜上,頗有些看不慣:“我當鐘離兄何等高雅淡泊,原來也行這般雞鳴狗盜之事。”
鐘離竟還是沒什麽表情,像是絲毫也不介意肖南回的挖苦,一旁的丁未翔則掏出一支精巧的蠟燭,用手裏的火折子點上:“我與我家主子只是湊巧路過,姚公子不要誤會。”
路過?你管這個叫湊巧路過?
她被對方臉皮之厚震驚了。
一旁的郝白坐在蘿蔔堆上,聞言連忙插嘴道:“在下是受委托來給鄒思防看病的,也請姚公子不要誤會。”
燭光下,他臉上的脂粉居然不見了,露出了原本黝黑的膚色,看着倒是比之前順眼不少。
“等下。”伯勞冷聲打斷,“你說你來給鄒思防看病,什麽病要半夜三更偷偷摸摸溜進人家房間看?”
郝白顯然沒有丁未翔睜眼說瞎話的本事,一時有些磕巴:“在下是、是白日問診時落了東西,方才是去找東西的。”說完似乎反應過來,迅速将矛頭指向伯勞,“話說回來,你剛剛又在做什麽?”
伯勞懶得搭理郝白,郝白又将目光投向肖南回,她硬着頭皮擠出一個微笑,試圖将這一篇趕快揭過去:“其實......”
“各位此次前來霍州,所為可是寶玉之事?”
有人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就讓人哆嗦。
雖然他壓根沒說到“秘玺”兩個字,但其中所指已經十分明确。
肖南回臉都憋紅了,才勉強吐出幾個字:“非也非也,都是誤會。”
郝白的臉色也是精彩非常,感覺承認也不是否認也不是,最後只得無力反駁道:“是或不是,幹卿底事?”
鐘離竟并未擡頭看這兩人,只伸出一只手指輕輕試探那蠟燭上的火光。豆大的火苗在他指尖寸許擺動,留下一地影子。
“如今穆爾赫城內高手雲集,哪個不是為了那傳說中瞿家鑒玉之事?二位不必介懷,我們可以談談合作。”
有詐,絕對有詐。
她第一個反應便是如此,那郝白也是一臉警惕。
“如何合作?我們有三方,那玉卻只有一塊,難不成到手後還要砸碎了分成三塊?”
“在下雖不是生意人,但卻懂些經商之道。世間之物,都有可供交換的價值,但凡一樁交易未談攏,大抵是因為出價未達所期,而非其物本身談不得買賣。現下這寶玉亦是如此,二位若是買玉求財,那到時候只需開價便是,若是為了其他,也可共商一二,想必依兩位本事,到時候也絕不至于吃虧。”
鐘離竟慢悠悠說着,停頓片刻後話鋒一轉,“但那都是之後的事了。眼下玉還未在我們手中,各位煩憂之事未免早了些。”
這一番話雖說不得有十足的有理,卻也令人生出三四分的動心。
不管怎麽說,如果最後東西落在別人手裏,現下想的這些着實沒什麽用處。
丁未翔擡起眼皮瞧一眼兩人猶猶豫豫的傻樣,暗暗搖頭又閉上眼。
像是看不到兩人臉上神情一般,那人又不慌不忙地繼續問道:“鄒思防患病,郝公子想必已查明其病因,對嗎?”
郝白點點頭:“是又如何?”
“可醫得好?”
郝白被問住了,一口氣憋在喉嚨裏,肖南回偷偷瞧着心下竟覺得有幾分好笑。原來真的有人的天賦是讓人吃癟。
郝白哽咽一番,還是決定要捍衛自己的醫術:“要醫鄒思防,需得一味藥引。這藥引怕是不好尋,若是尋不到便是再高明的醫術也無用武之地。”
“先生所說藥引,可是佛骨舍利?”
此話一出,郝白的眼睛瞪得像是兩只銅鈴:“你、你、你......”
“我是如何知道的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味藥引我可以提供,便當做是在下一點誠意。”
她瞧着不對勁:“佛骨舍利如此珍貴的東西,你會願意拿出來?”
“在下願意出手相助,是因為鄒思防必須要活着,只有他活着,才能将那寶玉拿出來,也才好有後面的算計。”
伯勞有些不屑:“他就算是死了,只要東西還在,那便早晚教人翻出來。”
鐘離竟點點頭:“說的是,但不知各位剛剛可有翻出來?”
伯勞也被怼了一下,氣呼呼地別過臉去。
罪魁禍首悠悠總結道:“看各位舉止談吐想必都是有身份的人,知道時間寶貴、宜早不宜晚的道理。在下願出這枚佛骨舍利以換幾位相助,若能事成,便依剛剛所說再行商議。”
寶玉再好也是死物,活人要用活人的辦法才行得通。
多幾人幫忙或許好過她和伯勞兩人夜夜□□,而且眼下鄒思防這一關最難過,若是人死了便當真成了死局。
有道說,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只要秘玺到手,到時候便是各憑本事,也由不得他變卦。
另一邊,郝白臉上也是神情變幻,顯然心中也在衡量此事的風險。
搖曳的燭光一點點矮下去,終于,那燭芯晃了晃斷開來,黑暗中唯一一點光亮也消失了。
肖南回和郝白的聲音也幾乎是在同一時間響起。
“便依你所言。”
黑暗中傳來一聲低沉的輕笑,像是一陣微風刮過肖南回的耳畔。
“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