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天朗氣清的日子,多适合去登山。
說是“山”,實際也不過一座海拔一百米的小山坡。
只是作為整座城市的“第一高峰”,既有山腳下平坦的草地,也有山頂綠樹成蔭的清新,老少皆宜,便也無愧城市後花園的美名。
林燃踩着運動鞋,一路拾級而上。
陽光穿透密林,她深藍的棒球帽在臉部投下一小片陰影,覆在眉眼間,以尋覓的姿态,時而微揚着臉,觸碰光影,觸碰微涼的空氣。
一個男孩趁她停歇的間隙滋溜跑上去,腳步多輕快。她雙手撐上膝蓋,視線不自主跟他一塊向上爬,腦袋放空了一樣,胸口微喘着,任發絲輕柔拂過側臉。
“總沒有後悔和我一起出來了?”
陸嘉杭停下步伐,原想搭一把手。
與她視線相觸,稍緩片刻,卻見林燃低頭抿嘴一笑,伸手幹脆拍上他攤開的手掌,而後直起腰背,踩着斑駁的影,幾步将他留在身後。
陸嘉杭垂下手臂,陽光下微眯起眼,反應過來,只是偏過臉無奈而惬意地笑。
很快便走完了所有臺階。
一路經過觀光塔和歇腳的亭子,橫生出細枝的月洞門內一片蔥郁的綠,深淺不一。
林燃雙手叉腰,稍息的姿勢,深呼吸看前路,一臉生動的愁容。
山頂的平道走起來似乎都要更開闊些,一側石壁對應另一側高大的林木,青翠蔥茏,不少人駐足拍照。
“累了?”
陸嘉杭見她不聲不響一副有氣無力的模樣,靜待片刻,走上前長腿一彎,在她面前蹲下來,右手拍一拍左肩,眼睛無目的地掃過風景,感覺還挺高興,帶點舍我其誰的驕傲:“來吧,我背你。”
林燃注意周圍三三兩兩的人群,十分不好意思,叉腰的手也松開來,拘謹着,小幅度動作拍拍背讓他趕快起來:“瞎說什麽呢。”
看到林燃從包裏掏出第三個橘子的時候,陸嘉杭正在開車剛要返回的路上。
“吃嗎?”
他視線仍看着前面,一轉頭輕輕咬住她遞過來的一瓣。吃進去,汁水迸出來,兩人一前一後,幾乎同時皺起了眉,渾身一個激靈,何止上頭。
便是這樣立時活潑起來的氣氛。
黃澄澄的橘子皮半透着青,酸得舌根發麻,留一疊在手上,香氣平靜,帶一點想象中苦澀的微甜。
“困了?”
平穩行駛的過程中,陸嘉杭瞥一眼發呆望窗外的林燃。
為了靠得舒服點,她把頭繩解了,留在手腕上。蓬松的發尾鬈曲窩在頸側,貼着肩,她偏過臉,無言良久,抵着椅背,頭快要靠上車窗。
“要不先睡會?還得開上一段路。”陸嘉杭邊留意路況邊道。
林燃幾乎感到時間靜默的流淌。像她身體裏、微微汗氣之下湧動的熱血,漸趨于平和,進而遲緩,如同動物的冬眠。她便由此陷入了安逸的陷阱,思想同身軀下沉,只是以低弱而極為懇切的聲音自語:“我這個人真的非常、非常讨厭睡午覺。”
然後一轉眼,陸嘉杭手握着方向盤,靜寂之中轉過頭,看某人仰頭微張着嘴不論昏天黑地徹底睡死過去,以為自己沒看仔細,再瞥一眼,不由食指敲在方向盤上,抿唇抑制住笑聲。
……
手機屏幕顯示出一條推送。
陸嘉杭看一眼時間,坐在停好的車裏。林蔭路不完全的樹影投上擋風玻璃,連搖曳的風聲也是靜。
他聽身側一下微動,以為是林燃醒了,轉頭看過去,她長而柔軟的睫毛半垂着,靜如蝶翼。他便專注着一歪頭,想到什麽,放輕動作拿起手機在跟前。卻見鏡頭裏的人驀地迷蒙睜眼。他倉促收起笑意坐正了身,此地無銀三百兩,偏過臉握拳輕咳一聲。
林燃勉強撐坐起來,深吸一口氣,皺着眉乜斜了眼看他,語氣肯定,有些沙啞:“你拍照了?”
他裝模做樣,無辜“嗯”的一聲疑問,漏洞百出。
林燃進而伸出手,懶懶的:“手機給我。”
她向來不愛拍照。
因為不上鏡,便更擺不出多活潑的姿勢,平平淡淡還算好,就怕表情太僵硬,自己都嫌棄。
陸嘉杭看她端起手機使勁眨一下眼等視線清晰的初醒迷糊樣,順道瞥一眼屏幕,不贊同道:“我覺得很可愛啊。”
林燃沒想這樣天然的睡相都會有人稱贊,波瀾不驚移開視線對上他的眼,表情仿佛在問:你認真的嗎?
兩人再見的時候,依舊是晴和的天氣,陽光明麗到許多人都出去,而他卻跑來家裏和她約會。
那時陸嘉杭剛出差回來,在客廳坐了一會兒。聽電熱水壺的燒水響,又走進廚房,從背後擁住她。
“想不想我?”他低聲問,呼吸貼近她的頸側,聲音聽起來有一些些悶。
那樣實在安靜的擁抱。
“什麽?”
林燃半回過頭,耳邊盡是水壺斷電後熱水燒沸的餘音。
“這段時間想我沒有?”
林燃動了下手臂,作勢要脫身,“水開了,我找杯子去。”
也許在她看來這才是正事,卻被箍得更緊。她便只是笑,大人哄小孩子一樣:“這才幾天……”
沸騰聲終于靜了。
腰間的力道慢慢放輕了些,林燃沒有動。她很少聽到他這樣嘆息,仿佛無可奈何地微笑。
他松開的手臂擡起來,左手撫上她的頭頂。
她有一點蓬松的發在他的掌心下微微發熱。像極了今天的陽光,那般溫柔的觸碰。
他當真在無可奈何地微笑,猶如一聲嘆息。清晰聽在林燃的耳朵裏,像是暗暗能夠看穿她,她便不得不打起精神。遲疑的,隐秘的,熱烈而不得防備。仿佛在說:你不想我也沒有關系,你想我卻不說也沒有關系,畢竟。
“這才幾天,可是我很想你。”
她的臉在微微發燙。
……
節目中斷,電視裏在播放無聊的廣告。有更多選擇擺出來,傳統的娛樂就漸漸為更多人所抛棄。然而林燃已經習慣于這樣的聲音。如果沒有,便無法打破一個人的沉寂。
在陸嘉杭看來,看她坐在沙發裏啃鴨鎖骨卻比看電視節目有趣多了。
甜辣味的一盒擺在茶幾上,半透明包裝沾有顯眼的紅辣椒片,陸嘉杭看林燃逮着根骨頭在那可勁兒嘬,饒有興致盯住她,有些好奇的饞:
“有那麽好吃嗎?”
林燃嚼着脆骨猛點頭,撇過一個問詢的眼神,“你不來一個嗎?”
他笑:“看你吃比較好吃。”
林燃不解風情地“切”了一聲,鼓着臉頰抿嘴故意嬌俏看他一眼,又重新看回電視。
吃完回過味來,才發覺舌頭上都在辣,辣得欲罷不能,有一點遲鈍的痛。林燃換掉盤腿的姿勢,腳落下地,拖鞋在地板上拖了一下才穿好,踩地的聲音很輕。
“怎麽了?”
他坐在對上茶幾邊沿的位置,弓着背,手肘撐在膝蓋上,在玩她從前買的舊魔方。
眼見林燃從她那一邊繞出去,陸嘉杭輕輕将複原好的魔方擺在茶幾上,擡頭看她走向廚房,頭也不回地說:“倒杯水。”
“怎麽不直接叫我幫你拿?”
林燃站在冰箱前面跟着就是一大口涼水,聽罷彎起眼,吸了吸鼻子,憨憨的,未語先笑。經過茶幾的時候又順便抽張紙巾,末了才應一句:“沒事兒。”
又是一個工作日。
蕭蜀抱着一沓資料經過主編辦公室。磨砂的玻璃面阻隔視線,她一個跨步向前又臨時想到點什麽,彎着腿身體後傾,矮下去從一道狹窄的透明橫條朝內探看一眼,辦公椅是空的。
見同事過來,她于是站起身問:
“Lisa不在嗎?”
“對,她還沒有來。”
蕭蜀跟着攏起雙臂,将資料抱在胸前。似有所發現,她短促而驚訝地“诶”了一聲,對眼前人道:“我怎麽覺得,你好像瘦了些。”
同事頓時一副驚喜的口吻,兩手張開快捧上臉,眉開眼笑:“真的嗎?我真的有瘦嗎?你不知道,我家裏人都是瘦瘦的,過年的時候一堆親戚嫌我這胖嫌我腿粗的,可氣死我了!”
“怎麽會?”蕭蜀表示很不贊同,“你明明就是正常體型啊。而且個子又高,我就羨慕你這樣的,能顯出氣場。”
“真的嗎?我有段時間還不吃晚飯出去跑步來着,但好像沒什麽用……”
蕭蜀連連搖頭,動一動食指,語重心長:“要運動當然也要吃飯,不然多傷脾胃。沒有人的身材是完美的,只要身體健康,自己舒服,比什麽都重要。”
……
晨風猶有一絲清冽,咖啡店裏彌漫着濃郁的咖啡豆研磨的香氣。
隊伍前面的人離開了,吳悅擡頭走上前,開口道:
“一杯冰美式。”
“和一杯拿鐵。”一道男聲插進來,與他倏然上前的身影一樣倉促。
李磊一只手臂搭在吧臺上,側過身坦然面對着吳悅由一開始莫名,到看見他後波瀾不驚的眼神,自認為潇灑地站定,揚起臉,左手在兩人之間來回一比劃,對明顯還在狀況之外的服務生道:“一起,謝謝。”
話音剛落,吳悅一臉冷漠地轉回頭,眉眼利落,聲音平平沒有起伏:
“我不認識這位先生,麻煩分開。”
……
車輛來往穿梭的街頭,吳悅推開咖啡店的店門,身上的灰色格紋西裝外套随風揚起了衣角。木框玻璃門脫手,她挎在手肘的提包貼着身,右手拿一杯咖啡,脖子上的小方巾折成細條在正中随意打了個平結,搭着休閑白T。這本該是一個平靜而使人心無旁骛的早晨——如果不是後面一直有人不識相跟來搭話的話。
李磊連叫了吳悅兩聲,都不見人回頭。
“我以後不送你花了。”他才知她對花粉過敏。
“你開車來的嗎?”李磊單手插着褲兜,陽光下不由皺起眉,繼續用确定能被聽到的聲量問,“要不要我送你啊?”
行道樹斑駁的樹影随風搖曳。
“怎麽說,你也不能假裝不認識——小心!”
眼見一輛車開過來,路面一灘積水,李磊三步并作兩步上前,抓住吳悅的手臂就把她往回帶。挂在手肘上的提包在半空中微揚起一個弧度,一瞬間,吳悅仿佛被自己飛起來的頭發糊了一臉,高跟鞋不穩地走了半個圈,男人手上剛買的咖啡灑出來些,差點濺到她的衣服。
“——Jesus!”吳悅條件反射當即後退一步,低下頭,一只手整理頭發別到耳後,來回跺了跺腳。
“對不起。”自知沒控制好力道,李磊一雙手還無辜舉着,直到看見吳悅擡起頭後明顯不佳的臉色,才讪讪放下去。
“我說,你看起來年紀應該比我小。”
吳悅沉下氣,嚴肅着一張臉難得正視他,腰背挺得很直。
“如果你覺得我會喜歡你送我東西、制造偶遇這種無聊的把戲,你就錯了。大錯特錯。我只會覺得你這個人無禮自私又傲慢。當然,也很煩。看在你還年輕的份上,我給你一句建議——”她說着,做動作的手向下一壓,讓剛想說些什麽的男人又自讨沒趣,又乖乖閉上了嘴。
“年輕人,有這個時間來浪費,不如拿去工作。興許這樣,我還會覺得你有魅力一點點,而不至于像現在這樣一無是處。”
李磊半垂着眼,挑眉用小指撓過額頭。頓了頓,他叉上腰,像堵了無數句話在喉頭,舔一舔發幹的嘴唇,千言萬語,到擡頭時只剩一句:“我不認為我是在浪費時間。”
吳悅一聲冷笑:“可我認為你在浪費我的時間。”
然後潇灑一個轉身。至此為止,再沒什麽話好說。
李磊幹杵在原地,恹恹回過神,兩手在身側一攤,像是一個無言的回應。
皺着眉偏頭瞥了眼繁忙的十字路,他轉身拿起手裏的咖啡,經過擁堵的車流,悠閑地邊走邊喝上一口,然後一個窒息,燙得嘴裏沒兜住差點給噴出來。
李磊低着頭,一手拎着被立刻拉遠了的咖啡杯,另一只手摸過下巴,狼狽地站在街頭,只覺得自己那一張臉在風中被吹得又幹又滄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