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新開業的商場,尚未充滿許多人氣,只覺得裝修異常明亮,視野裏處處嶄新幹淨。
林燃肩上背一只輕便小巧的斜挎包,細長的帶子,沒多大容量,只用來裝手機和鑰匙。
中央吊頂的大型水晶燈璀璨奪目,從自動扶梯上向下看,踱步的三三兩兩的人,交談無聲,只是一個個悠閑的影子。
蕭蜀食指點在下巴上,仰頭看扶梯最上面的樓層導視牌。
“女裝……在四樓啊。”她喃喃。
于是步履飛快,頭也不回,自然也看不見林燃在身後一步三回頭的踟蹰。
“我們一會上去好不好?”林燃征求着意見開口,輕輕拉上她,“我想看一看男裝。”
蕭蜀茫然回過頭,與她對視上,斜眼一瞟周圍,眼神裏漸漸流露出笑意,一臉“我懂了”的八卦神情:“幹嘛?給你男朋友買衣服啊?”
她笑一笑,沒有否認。
“這個有點貴诶,不過價格擺在那裏,樣子還是有的。”蕭蜀收回放在林燃手上的目光,同樣在一旁左右挑看,“你确定要買嗎?”
林燃垂眼看拿起的一件男士襯衫,不知在想什麽,沒有作答。回過神“啊”一聲,蕭蜀瞥了她一眼,閑散地輕咳下嗓,眼神忙碌,手裏撥動衣架的聲音清脆。
“其實有時候呢,不是別人送你一件東西你就要還他一件。談個戀愛而已,幹嘛那麽累。”她說着,手裏的東西一放,轉過頭來,“當然,一收到禮物就高興得沒有下文是一種沒有良心式的占便宜,但如果太講究,反而會顯得生疏——诶,領帶怎麽樣?送條領帶應該不錯啊。”
蕭蜀想到新點子一樣兩眼放光,跟着上前翻看吊牌,湊近了,頓時瞪大眼,一個人自顧自地小聲嘀咕:“不是吧,有沒有搞錯啊……”
林燃深深透了一口氣,跟着放回手裏的衣服,斟酌道,“嗯……我想,還是等他生日的時候再來看吧,感覺這樣會更好一點。”她揚起一個讓人寬心的笑容。
“這就對了。“
蕭蜀一臉“孺子可教”的欣慰,立即貼近勾上林燃的手臂,侃侃而談,“禮物不論貴不貴重,都是心意。他既然送了,你就安心地收。就算回,咱也不一定要給個啊包裝多好看,價格多昂貴的,人沒準兒根本就沒想要這些。”
林燃瞥下視線,眨了眨眼,好奇問:“那給什麽?”
蕭蜀頓時用胳膊肘頂了下林燃,啧一聲,嗔怪地看她一眼,仿佛言之鑿鑿,脫口而出:“當然是——給他你的愛啊!”
——
想了又想,這天,林燃還是決定請陸嘉杭來家裏吃頓飯。
談不上多豐盛,只是比平日裏多拿出口鍋,多拿雙筷子和碗。湯汁在鍋裏沸騰,滾燙得直冒泡,連竄高的白霧也是熱鬧。
林燃從房間裏找了充電器出來,趿一雙拖鞋,一身休閑居家服,灰色的短袖,寬松的走路輕飄飄的過膝五分褲。陸嘉杭當時坐在沙發上,正在幫她通關手機游戲。聽見腳步聲,擡起眼來看她,明顯的心情很好,一如他進門來時笑眯眯的模樣。
林燃輕咳一聲,迎上他的視線,愈來愈近的閑暇間,饒有情趣而做作地凹了個擡手扶腰的動作,離他一點距離,在廚房的熱氣升騰與鍋蓋跳動響中,眼神居高臨下,有意問:“我美嗎?”
陸嘉杭擡頭憨笑,眼中一點柔情,拍拍腿示意她坐過來。待兩人貼近,視線掠過柔軟的唇,再對上她晶亮的眼。多少有些纏綿的意味。
他低聲應,輕輕撩開擋在她眉梢的發。
林燃伸直手臂,手腕搭在他的肩上,自然垂落的食指微微翹起來,臉上有淡笑,跟着收回手去捧上他的臉,聲音動作溫柔,顯得親昵而神秘:“一會兒還有更美的。”
“什麽?”他配合着問,喉結随低沉的聲線微動。
林燃很高興,展示驚喜一樣,兩手一攤,笑彎了眼,歪頭道:“紅——燒——大肘子!”
……
飯後,兩人坐在沙發上看電影。
陸嘉杭來的時候,順帶買了袋葡萄。紫色的大顆,粒粒飽滿,正是季節。
拿一些些面粉攪動泡水三五分鐘,洗幹淨咬下去,汁水一不留神迸出來,林燃單手貼住下巴,一瞬間閉上眼,鼻尖充滿酸甜的香氣。
“怎麽了?”陸嘉杭留意她的動作,适時問。
“拿張紙。”林燃張望見餐桌上的抽紙盒,便要起身。
“叫我幫你去拿不就好了。”陸嘉杭說着伸手拍拍她的膝蓋,已經站起來。
靠在背後的抱枕又柔軟陷進去,林燃坐正了身體,因為電影裏的情節咯咯發笑。
“謝謝。”她回過神,說着抽出一張紙巾,仰臉面對陸嘉杭時還是滿眼的笑意。
身側陷下去一些,餘光裏的一團影子靠近,林燃在看電視,反應過來,見到陸嘉杭挨上來的側臉,有些莫名其妙:“幹嘛?”
“不說謝謝我麽?”陸嘉杭轉過來看她,一本正經地期待,“那不得親我一下?”
電影裏昂揚的插曲聽着輕快,林燃忍俊不禁偏過視線,遠離他一點。想想又湊上去,揚起嘴角,慢慢地靠近,然而比起臉,手卻更快一步貼上去——
“想得美你!”
陸嘉杭被她按着推開,一臉未得逞的笑,于是順勢握住林燃放下去的手。揉一揉她溫熱的手心,到指尖,軟軟的,仿佛很好捏,帶一點上瘾的小樂趣。
上班日的鬧鐘響時,林燃的睡意正濃。
前一天晚上因為喉嚨痛,提前吃了點藥。夜半有些發冷,憑借昏沉沉的意識蜷縮起身子,也就渾渾噩噩睡過去。
感冒這一類的病症,似乎都有些預兆。
由一個響亮的噴嚏開始,呼吸加重,一切朝着直覺的方向去。
林燃自覺身體軟成一灘泥,一只手搭上額頭,偏過臉沉沉閉上眼,有種凡事任它去的無力。想了想,還是勉強拿過手機先請好假。完畢竟感到一點冷,一下哆嗦,手臂上起了雞皮疙瘩,她又整個人縮回去,半張臉埋在被子裏,側過身,感到疼痛地悶哼起來。
身體難過的時候,總覺得這樣會好受一些。
抽屜裏亂七八糟放了各種藥,林燃疲倦地撩一把頭發,身穿睡衣,眯着眼仔細看藥品包裝上的生産日期。
水燒開了,從電熱水壺的壺嘴裏噴出上湧的白氣,她放下藥片,轉頭站起身,慢悠悠走過去,
眼前像起了一片霧。
霧散了,便露出窗格裏時常蔚藍的天空。
林燃坐在桌邊,後背貼椅子,隔着一層單薄的短袖,椅背硬邦邦的有一點硌骨頭。她平靜望出去,蒼白的臉上猶帶初醒的迷茫,仿若一切陌生。于是埋首進彎曲的臂彎,尋一個得以慰藉的姿勢,疲乏閉上眼,緊皺眉頭。
呼吸一起一落,噴在手臂內側的皮膚上,沉重而灼人。
病來如山倒,林燃想。她還是很脆弱的。
……
迷迷糊糊接了一通電話,沒什麽意外地打開門,迎面便是站在門外聽見動靜擡眼的陸嘉杭。
“你怎麽來了?”
林燃放下手機,結束兩人不到一分鐘的通話,轉身讓他進來。
“怎麽看起來這麽沒精神?”陸嘉杭順手帶上門,認真打量起她的臉色。
林燃站定,半垂的睫毛微動,看陸嘉杭略矮下身來與她相視,伸手探她的額頭,“不得不說因為一整天聯系不上你,我有一點緊張到胡思亂想。”他的聲音輕而語速快,宛若呢喃。林燃愣怔地看他溫和的眉眼,耳邊嗡嗡的,腦子有一點轉不過來。
“聽你電話裏的聲音就不太對,感冒了?”
“嗯。”林燃鼻音濃重地應,突然擡起手,“啊……因為我一直沒看手機,所以……”
陸嘉杭輕輕拍了拍她頭頂蓬松的發,“吃過藥了嗎?要不要我去買點藥?”
“不用,家裏都有。”林燃說着,垂眼側身繞過他,疲倦的困意未消,“已經好多了。”
陸嘉杭點點頭,跟着轉過來,“那要不要進去睡一會?等下我陪你一起吃晚飯,好不好?”
她仍舊頭昏腦漲的,一聲噴嚏,想什麽都是麻煩,只輕聲應了他。
回到房間,一沾床,整個人軟倒下去,随床墊輕輕回彈了兩下。也不知睡了多久,朦胧轉醒間似乎有只手貼在她的額頭上,又很快離開。
黃昏的光在白牆上留下一道道淺淡的細影,浮動跳躍,被抹去,仿佛也只是一瞬間的事。
林燃感到口渴地坐起身,環視一眼灰暗寂靜的房間,打開門輕輕走了出去。
如同進入另一個世界。
廚房彌漫的熱氣浸潤她的皮膚,明亮的視野裏,有食物的香氣。林燃斜倚住門框,聽鍋裏沸騰的咕嘟聲,只靜靜地看陸嘉杭拿手機一絲不茍對照烹饪步驟左右忙碌的背影。她感到內心異常安定,病痛只是趁虛而入,它無法消解她的意志。
“醒了?”
被人忽然用雙手從背後抱住,陸嘉杭手裏的動作一頓,關懷地偏過頭去問,“感覺好點沒有?要不要喝點粥?”
林燃側臉貼上他的背,手臂再縮緊一點,仿佛冬夜寒冷的旅人擁抱火光。她一雙流露出病氣的眼不複神采,只是沉默地點頭,眼裏閃動着,猶如淚光。
飯後坐在沙發上休息,喝水吃藥。膠囊在水中軟了外殼,輕而易舉被一分為二咬斷,粉末跑出來,嘴裏漂滿苦澀的氣味。陸嘉杭看林燃如此一臉痛苦吞下藥,皺着眉,情不自禁也像被苦到一樣整個人抖了一下,手先伸出去,等待着接過林燃遞來的水杯。
半杯水就一粒膠囊。
“從沒見過像你這樣吃藥的。”他不贊同說,“多傷胃。”
于是教她吞咽。
“把藥放進嘴裏,含一小口水,稍微低下頭,然後‘咕咚’一下……‘咕咚’一下咽下去。”說到這兒,他食指朝向自己的喉嚨,往下一指,教小朋友一樣雙眼滿含期待注視她,林燃僵直着脖子,便是那最不成器的學生,水都吞了,膠囊在舌頭上化開,滿嘴的苦意。
她說她寧願忍受苦也不要讓藥卡在嗓子眼裏,窒息一樣想要嘔吐,這已是一次勇敢的嘗試。
陸嘉杭搖頭嘆氣,只無奈說:“早知給你買沖劑。”
轉一下方向支着胳膊肘人橫躺下沙發,林燃挺了下腰拉扯衣服,跟着長舒一口氣。陸嘉杭伸手托住她的腳腕,擡起來放大腿上,叫她舒舒服服平躺下來。林燃轉過頭去看電視。
溫熱的掌心貼上小腿側,她忽然聽他問:
“你這裏怎麽了?”
林燃“嗯”地一聲反問,擡腿瞥一眼,像是恍然想起遺忘了很久的事:“小時候被熱水袋燙的。” 那一截指甲蓋大小的疤痕,比膚色略淺,帶幾點發幹的褐色。
“當時我真的一點感覺都沒有。”她輕咳幾聲,覺得好笑而漫不經心地說,“是第二天早上起來發現小腿旁邊莫名其妙起了個黃色大膿包,我以為我得了什麽大病,還特別凄慘地一個人站窗戶前面想象默默哀傷,連遺書都想好怎麽寫了。結果我媽回來帶我去醫院,醫生說是燙傷,拿個針筒一抽,包就癟了,倒是一點也不疼——不過現在看着,好像又比從前稍微淡了點。”
陸嘉杭輕撫上那一截傷痕,只微笑道:“嗯,半圓的,像月亮。”
林燃無心在意,只是張開嘴迷蒙着眼又在醞釀一個噴嚏,“阿嚏”一聲半張臉埋在胳膊裏,呼吸通暢了,然後求救一樣用濃重的鼻音伸手對陸嘉杭道:
“紙——阿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