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像黃瓜絲配與涼面,夏日老城區的街道就該配與一輪明亮的琥珀色夕陽。
一磚一瓦,被烘得幹燥灼熱,蒸騰起熱浪,起伏的水面一樣,泛着老舊微微的黃。
回憶裏亦然。
兩籮筐滿滿當當自家種的脆甜香瓜,占了人行道的一寸邊角。穿汗衫的男人一身幹瘦黃皮,寸頭,屁股壓一張四角飛起的舊報紙,雙手抱膝,兩只腳外八并着,肘邊立一張硬紙板,上面用馬克筆醒目寫了:三元一斤。
一卡車綠油油的西瓜上躺了只揚聲小喇叭,自動播放音樂的聲音又尖又亮,兀地停下來,更凸顯出街頭熱鬧的人聲。
“所以,你們真就在一起了?”
蕭蜀松開習慣性咬平的吸管,手裏晃一晃,費勁嘬起杯底的紅豆。
林燃點點頭。
“一個多月?”
林燃繼續點頭。
“嗯——”蕭蜀乜斜着眼,一副“好家夥,現在才告訴我”的八卦神情。
“老板娘,麻煩給我來二十塊錢的鴨脖。”
她接着擡腿邁上臺階,彎腰看保鮮櫃裏散裝賣的那些鹵味,輕輕嘆一口氣:“談戀愛就是好啊——你看你這張臉,紅光滿面,多有氣色!”
林燃笑着拂開她作亂的手,一本正經解釋說:“我這是剛才在燒烤店裏被熏得好不好?”
“姑娘诶,”那邊老板娘對着托盤稱重,小卷短發下一雙無神的腫泡眼擡起來,貌似熱情地勸,“撐出來26塊8,要不你湊個整,30好吧?”
蕭蜀嬉笑中回過頭:“老板娘,我手機沒電了,身上統共20塊現金,多了沒有,您就看着稱吧。”
老板娘聽着一愣,頓時冷下臉,不情不願地倒回去一些。
“看見沒?”蕭蜀見怪不怪,從前買半斤被塞一斤也是有過的事,卻仍忍不住瞟眼冷哼一聲,悄悄附在林燃耳邊吐槽:“這年頭花錢還要看人臉色,真他媽長見識。”
溫水流經掌心下的圓白盤,沖洗淨滑膩泡沫,平整的盤面映過一點廚房燈光的影。
林燃甩了甩手,将洗碗槽四周的水跡擦幹淨,從面前的推窗望一眼下去。
公寓樓附近的商場一側隔一條馬路,再走過幾棟樓的距離,有一大片開放适合運動的草坪。
衆多矮栅欄圈圍住邊緣,當中辟了一條貫穿的水泥路面作停車場。平時周末,不少家庭來這裏野餐放風筝;每天傍晚時段,也常常可以看見繞外圈人行道運動散步的路人。
許是頭頂的這片天空恰巧經過某條飛機航線,閃紅的信标燈穿越萬英尺的高空,沒有留戀地來往于城市之間。
林燃曾指着街對面顯眼的高樓外牆照明,問陸嘉杭那一道道動态的燈效看起來像什麽,并跟着對他貧乏的想象表示遺憾。
“那你說像什麽?”他覺得新鮮,低下頭反問。
“像流星啊。”林燃轉身面對他,雙手交握在身後,步履輕盈,“你不覺得嗎?”
陸嘉杭深沉的眼注視着那一束束銀光不斷墜下去,仰望的面孔也跟着明一下,暗一下。
“不來許個願嗎?”他笑問。
林燃戲谑中躲開他擡起的手臂,搶先一步走在前頭,一副無可無不可的平常神色,微一揚頭,滿目的月光,“小孩子才寄托許願,大人都是靠自己争取。”
陸嘉杭因此低眉笑開來,大步追上前,勸:“許一個吧,我幫你實現。”如同許下一個承諾。
林燃看他一眼,收心偏過臉,卻被陸嘉杭輕輕撞了一下肩膀,“真的。”
“什麽都可以?”
她定神,調侃一樣問他。自是知曉他用意的真心的,于是深提一口氣思索,在他饒有興致的等待中,眼神裏已經有了主意。她手指過去,越過幽暗的草坪和栅欄,說得不能夠再認真:“我想要那邊那家店六塊錢一碗的涼皮。打包,帶回家吃。”
她是真的很想吃涼皮來着。
聽筒裏陸嘉杭的聲音有種熟悉的好聽,提起這件事,他仍舊有些哭笑不得。
林燃将下巴埋入被子邊緣,溫熱的呼吸不穩,她也在無聲地笑。
“睡不着?”
靜靜的,那頭問。
“嗯。”
她閉上眼,輕飄飄地回應,如淺眠時的呓語。
于是開始醞釀睡意。
“你打開揚聲器,把手機放邊上。”
明白他的意思,林燃同時感到身體放松,愈發沉下去。
“不行。”她低低地笑了,“我怕不知道什麽時候睡着,手機沒電自動關機怎麽辦。”明天周一,她最需要那惱人的鬧鐘。
“那我叫三次你的名字。如果沒有回應,我就挂掉電話。”他頓了頓,有微小的聲音傳過來,林燃猜他現在正在煮咖啡,“這樣總可以了?”
“你怎麽知道要什麽時候叫我呢?”她閉着眼不依不撓,往常皺起的眉松下來,額頭光潔平展,使人聯想到幽暗中昏黃的燭焰。同樣靜谧的燃燒。
“男人也是有直覺的。”他在那一頭微笑,不緊不慢地應。
“比如?”
“比如,我猜你現在已經按了免提。”
林燃微側過臉,嘴角淺淡地揚起又落下。身上的觸感輕柔,像入睡的時候,堆疊的被面嚴實兜住下巴,堵着呼吸跳動的頸,頭重腳輕,卻不至于壓迫。她從這裏汲取黑夜裏的一點安全感。
“你那裏現在幾點?”她喃喃出聲問。
“早上七點半。”
臨街的房間總不至于安靜到死寂。
狗吠貓叫,酒醉的一行人喧嘩着一路鬧過去,聲音消散如風。只有偶爾的時候,一年中也屈指可數的情況,半夜裏跑車炸街,聲音低沉而陣陣發力,出去老遠都回響着引擎的轟鳴,将人從睡夢裏拉出來。
林燃被吵醒,心頭猛一陣無由的驚怯,方得将被子蒙頭,嚴實而致氣悶,狹窄的空間裏,疲倦中再一次懵騰睡去。
就這樣迷迷糊糊淡了意識。
“聽說那家餐廳很有名,可惜并不怎麽好吃。”
陸嘉杭垂眼站在桌前。桌子不高,他伸出的食指輕輕勾住咖啡杯的杯耳,淺藍色襯衫在充盈的夏日晨光裏顯出一種柔和的淨,勻稱清爽。他擡頭,手機貼在耳邊,猶自講着,像在說故事:“我買了一瓶香水作禮物。
“味道有些接近你常用的那一款……很清新,帶微微的一點甜。”
“嗯……”他頓了頓,“因為覺得會很适合你,就買了。”
那一頭已經許久沒有答話。
“林燃。”床鋪上手機屏幕的光微微亮,平穩的呼吸間有聲音傳出來,不止欣慰。
“希望你會喜歡。”
他走入陽光下,垂下手,竟也在此刻想起了夜的溫柔。
清風中撩一把頭發,朝陽燦爛的光照得飛揚的發尾閃着紅棕。
林燃在早上鬧鐘第一次響的時候沒能起來,出地鐵站踩點進園區,剛好看見另一部門的同事停車走下來。
周一的辦公室,幾個boss級領導不在,工作氛圍輕松了不止一點半點。
“啊,真希望大老板們可以出差久一些。”
“想什麽呢?Ashley明天就回來。”
林燃放下包,抿嘴微笑,跟着投去一個“我懂你”的眼神,順勢在轉椅上坐下。
“自從上周末我給我兒子報了個畫畫班,都不知道接到多少次這種推銷電話。”同事看一眼手機屏幕,就又丢回了桌上。
“現在的信息洩露問題真的挺嚴重。”
“诶,我看網上說現在KTV行業都沒落了,比起以前冷清好多。”
“唉……想當初學生時代,我們還會為了打折趕早去排隊。都已經成為時代的眼淚咯。”
“啊,真的嗎?我看我們家附近的KTV還蠻熱鬧的,而且很多都是上了年紀的人去。你就看白天一群大媽進包間唱戲曲,還有的專門帶了菜進去擇菜。”
“哇哦,這麽酷的嗎?”
“然後到了晚上麽,基本就是些小年輕。”
“等我老了,我也要帶着我的姐妹們去KTV唱周傑倫。”
林燃笑着轉過座椅看向電腦屏幕,伸手摸上鼠标,掌心冰涼而圓滾。她垂眼一看,竟是摸上了一顆蘋果。
又有同事接腔:“等你老了,KTV都還不知道在不在了。”
鍵盤敲響,林燃指尖不停。
廚房窗臺的光照進來,照得一室通透。肘邊一杯清水,她抽空望一眼沙發,又收回視線對着筆記本屏幕道:“看什麽?”
陸嘉杭只是繼續望着她,單手托下巴,神情不變:“看你什麽時候發現我。”
林燃“哧”地一聲輕笑,不以為意的模樣。
“你們最近很忙嗎?周末也要加班。”
“還好,只是有人等着我這份資料。本來定好時間的,結果上一個人太忙昨天才給我。”林燃目不斜視道,“我想趕一趕,按照計劃周一發出去。要不她沒法往下做。”
陸嘉杭黑色的手機抵住掌心,剛好在手裏轉了一圈。
“再等我二十分鐘。”
他維持着不動的姿勢,徑自點點頭,也不論她看或不看,只是平和笑起來:“不着急。”
街轉角的水果店東西琳琅滿目。
店家做完生意,又穿回促狹的走道進去暗的室內。一側陳列占了太多地方,桃子香甜,荔枝水嫩。白泡沫箱裏青的紫的葡萄,乘着半畝陰涼,沁出酸甜。
若是從前,興許屋內的頂上還會吊一臺舊電視,幾個鄰居街坊的孩子趁大人午睡跑出來,從外頭聽着聲音經過好奇探頭,影子從腳下滾燙的路面溜走,店家回神望一眼出去,就只有追逐嬉鬧的背影。
新開通的有軌電車還在試運行。空蕩的車廂一路輕快駛過,橘黃的車身,黑邊的窗。
生活或許改變了許多,然而午後的聲息沉悶,又常常使人陷入一成不變的靜中。
手裏拎着剛買的一盒電蚊香液,腳踏人字拖,林燃眯起眼,忍不住又打了個哈欠:“為何我的眼中常含淚水……”
她擡手遮住陽光,慢慢悠悠,手裏的袋子也跟着晃一晃。
像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總有人接得上話。
“困了?”
陸嘉杭走在她身側,簡單的白T,懷裏抱着一個又圓又綠的大西瓜。
車輪輻條轉動的影子拉長在路面,發出細細的響。林燃望一眼蹬遠的老式自行車,緩慢眨一眨眼:“今天的天氣真好。”忽而又感嘆:“沒想到這個夏天,我一口冰淇淋都沒吃。”
“不是之前從超市買了一盒?”
“都在冰箱裏放着,買回來又不那麽想吃了。”
“诶,你看今天的雲好漂亮,真的好像棉花糖。”
紅燈亮起,陸嘉杭抱着西瓜止步側身,看林燃仰頭反手遮上半閉的眼,“笑什麽?”
“我忽然想起來——也不知道為什麽這件事記得那麽牢。”她回憶說。
“上小學的時候,一次外公來接我放學,路上都是四散的人潮。我坐在他自行車的後座,遠遠看見一個人的背影特別像同班同學,心裏很高興,就特熱情地在後面喊她的名字。結果她總也不回過頭來。騎車經過的時候我才發現認錯了人,就繼續裝模做樣揮手朝前面喊:哎!那個誰誰誰,誰誰誰!”
“現在想想,我怎麽那麽機智!”
“诶你笑什麽……”
紅綠燈的交叉口,這個時間段,竟是一輛車也沒有。空而寬闊的路面,望過去很長一帶,邊沿都有樹的陰涼的灰影。
風一吹,腳步人聲漸遠,垂頭的綠葉嘩嘩響,響在這靜谧的夏日午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