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林燃姐今天還是不來嗎?”
池一擡頭望向前方靠牆壁那把被推進去的辦公椅,不禁面露茫然。
只有鍵盤噠噠敲響的辦公間內,不知誰的電話響了,鈴聲很輕柔。剛在指導她的部門同事Joyce同樣看過去,一副了然的模樣,撐着的雙手離開了桌面,“嗯,她家裏有事,請了一個星期的假。”
“對了。”
Joyce說着站直身體,習慣性地反手叉上腰,側過臉低頭問:“這個月你是不是有推薦的候選人進入面試?你把他們的名字和申請職位列個表發給我,如果有拿到offer的再标注一下。有獎勵哦。”
池一心神一動,登時被最後一句“有獎勵哦”吸引到,抿唇乖乖點了一下頭。
“說好的請我吃飯,過去五個月……半年了才實踐,合着您生活的時間和我們正常人不是一個維度呗。”
眼看對面的男人倏地停下喝咖啡的動作,并投來類似警告的冷峻目光,蕭蜀立刻識相地閉上了嘴。
因為剛才那一頓飯吃了能有十分飽,蕭蜀摸摸肚皮幾乎癱靠在座位上,手指無意識撚着盤子下的紙巾一角,她眼神掃到對面桌前動了近一半的咖啡,話鋒一轉,頗有種氣定神閑,予以品評的慵懶潇灑:
“啊不過你還蠻有sense的嘛,吃完大餐不算,選的這家咖啡廳也很有情調。我們主編她最——喜歡喝咖啡了。”
說到最後一句,她特意費神坐起來,咬重了音,說得斬釘截鐵,重點突出一個“最”字,果然看李磊神色舒緩之餘,展現出了頗為難得的願意聽她繼續叨下去的耐心意味。
無視他的興趣點,蕭蜀自顧自翻開了菜單,浏覽不過一秒鐘又開始不定心。把菜單本立起來遮住半張臉,她瞄了眼周圍,身體抵上桌沿,小聲湊近問:“不過,我們真的可以不用買單嗎?”
李磊正低頭翻閱起手邊的雜志,一臉默然,只雲淡風輕地“嗯”了聲,敷衍解釋道:“這是我朋友的店。”
“可這樣會不會不太好啊?”
有前座的客人正拿過取餐器起身,李磊聽罷頓住翻頁的手,指尖頂着輕薄光滑的一張紙,擡頭瞥了眼蕭蜀忸怩的模樣,很快又低下去,悠悠哉哉浏覽起下一頁,“那你來付錢不就好了。”
“……”
空氣有一瞬間微冷的凝滞。
抿上塗了潤唇膏的菱角似的嘴唇,蕭蜀提了下條紋衫的衣領,背靠後連連搖頭“啧”出聲,目光深遠,飽含着“我在期待什麽”的耐人尋味,貌似惋惜地感嘆:
“還真是刻薄呀……”
她說着攤開菜單到桌上,在一衆美妙的甜品中重新舒展開眉眼,仿佛上面的文字都充滿香氣。
思忖着一邊用手指一邊浏覽過去,猶豫難決間,感覺上每一個都那麽好吃,她不由地發出了一聲甜蜜的喟嘆。
視線掠過蕭蜀手肘邊空了的裝過布朗尼的甜點盤,斜躺在瓷白盤面上的銀叉子旁落了些許松軟碎屑,巧克力一樣濃郁的深咖色,細碎點在一小片豆綠的花藤圖案間,聯想到“某人”一直挂在嘴邊似乎有多正經的減肥計劃,李磊忍不住嗤笑:“知道嗎?”
“什麽?”
聽他沒頭沒尾突然來這麽一句,蕭蜀扶着菜單擡起臉,疑惑地自然睜大了眼睛。睫毛似乎快要抵到垂過眉毛的薄劉海,她的目光追随至李磊抱在胸前交叉的手臂,一路向上,捕捉到他看戲一般戲谑的神情——“人,就是這樣一步一步失去底線的。”
“……呵。”蕭蜀覺得好笑一樣扭頭無謂聳了下肩,接着一只胳膊搭上桌沿側過身坐好,微揚了下巴,垂下的手在身前晃一晃,“知道嗎?”她頓了頓,拽起來然又語重心長道:“老娘吃甜品是另一個胃。”
她說完繼續低下頭,習慣性地跷起腿,指尖點在桌面玻璃杯投下的陰影裏,配合着音樂的悠閑,一副歲月靜好的模樣。卻漸漸亂了節奏,在下一刻驀然坐直了身體無情手一揮,輕合上菜單本,帶起一陣風,只覺一切在忽然間變得索然無味。
艹,竟然還是讓他給破防了。
懊惱地閉上眼偏過臉,蕭蜀很是不爽地将李磊逐出視線,咬牙輕嘆了一聲,不能更嫌棄:“真是掉胃口。”
柔緩輕音樂伴着店內交談的人聲,蕭蜀百無聊賴地捏住一點衣領抻脖子掃了一圈,身穿灰黑色制服的咖啡師正在優雅拉花。吧臺上的半自動咖啡機表面锃亮,不鏽鋼的金屬質感透出一種簡約幹淨的美。
她的視線在瞥到一個個子高高,一身休閑打扮的身影後定住,眼熟之餘,靜靜歪頭等他轉過身,眯着眼确認了好一會兒,依舊瞧向那處開口:
“欸,陸嘉杭诶。”
李磊于是擡起頭,入目即是蕭蜀側過身擺手的模樣。
“好巧,你怎麽在這兒?”她揚起笑臉問。
陸嘉杭也是剛注意到他們,走過來打了聲招呼,拿着咖啡的手微微一擡,示意說:“我住在附近。”
蕭蜀即刻恍然知曉般點點頭,一本正經地誇贊:“這附近好啊,繁華,交通又方便。”
陸嘉杭于是溫和地颔首笑了:“因為離公司不遠,确實會比較方便。”
“話說回來,你知道徐延要結婚嗎?”
杯碟碰撞的聲音清脆,蕭蜀好奇地望向出聲的李磊,并不認識他口中的這號人物。
“聽說是這樣。”陸嘉杭回想了一下,不是很明白,“怎麽了?”
李磊耷拉着腦袋,随後側臉看向他,言語中無不是被折磨後的頹喪,“就因為他,讓我媽又看到了希望。這幾天被她叨得我耳朵快流血了。”
“诶,要不要我給你介紹一個?”蕭蜀幸災樂禍上趕着湊句熱鬧,被李磊一眼瞪慫了,又立馬坐回去。
“對了。”
見安靜了,陸嘉杭略微清了下嗓,狀似不經意地提起:“好像很久都沒有見到林燃了。她最近很忙嗎?”
“她啊……”
蕭蜀說着放下托下巴的手,坐直了些,整個人氣氛沉下來,連帶聲音都多了分肅然,“她家裏有老人過世,上周回去了,好像前兩天才回來的吧。”
聞言,男人輕蹭過鼻尖的手頓住,原本從容的目光流露出單純的驚愕。
蕭蜀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只是捧起跟前的水杯,神情有些沮喪,“嗯,反正還挺讓人難過的。”
無話的片刻,李磊沉默的視線從蕭蜀升至陸嘉杭,他擡起眼,平淡開口道:“坐吧。”
“嗯?”
陸嘉杭心不在焉回過神,似有所思,“不了,我還有點事。”
他說着,游移的目光離開桌面,已經先一步要轉過身。輕扯了下嘴角,他修長的手指點在桌沿,指尖圓潤,走向着敞開的三兩客人進入的店門,拂過自身帶起的溫柔的風。
“先走了。”
……
“砰”地一下關上車門,陸嘉杭放下咖啡,雙手搭在方向盤上,透過擋風玻璃望出去的一雙眼睛在夜幕下顯得深沉,他的內心無法平靜,耳邊像在反複響起蕭蜀剛才的那兩句話,在隔絕了寒風的車內,卻遲遲安定不下來。
沿途璀璨的燈光在奔跑的車身上流動,陸嘉杭手肘抵着車窗,始終看向前方。
掌心朝外,他思索着,将食指抵在唇邊。夜幕下街邊的燈火映照出男人寂靜的側臉,一路明明滅滅,記憶中的畫面與聲音交織,他被光影觸動的眼底有種驚心動魄的沉着的美。
說不清是第幾次張望,瞥了眼車窗外的後視鏡,陸嘉杭放下架起的手臂,單手轉過方向盤,趁着路口,毅然掉轉了車頭。
行人零碎的腳步聲融進靜谧的冬夜裏。陸嘉杭雙手揣進大衣兜,冷得深吸了一口氣,卻聞到些許嗆人的煙味。
公寓樓排列的小窗格整齊劃一,亮了大半,落在他仰望的眼底。
呵出的白氣随一聲輕嘆消散,陸嘉杭低頭站在原地跺跺腳,轉身便準備離開。
“哦?”
一路小跑回來的林燃松開攏緊開衫的手,在面對男人轉過身來的一霎那慢下腳步,吃驚地看過去。
陸嘉杭整個人同樣怔住,高大的背影籠在昏黃的路燈下,深色的格紋大衣襯得他膚色暖白,唯有一雙眼無措。
“你怎麽在這裏?”
“我……我剛好到這附近,辦點事。”
寒風鑽過幹枯樹枝的間隙,寂靜的路上,林燃打量起面前的男人,純粹好奇地确認:“晚上九點多嗎?”
陸嘉杭拿出插在衣兜裏的手,偏過頭輕咳了聲,只是尴尬地回應:“……是有那麽一件事。”
他說着放下擋在嘴邊握拳的手,眼神猶豫間,連枯葉刮過粗砺路面的拖蹭聲都清晰可聞。
“天氣很冷吧。”
收回四下張望的徘徊視線,陸嘉杭驀地提高了聲音,說着明顯的話。注意到她單薄的衣着,他又忙關切催促起來:“快上去吧,萬一感冒就不好了。”
因為只是下樓倒趟垃圾,林燃只披了一件藏藍的針織開衫,攏起衣服的前襟,她感覺到鼻子有點堵,呼吸冷而悶,半窒在胸腔裏隐約不暢快。
她嘴角的笑容十分淺淡,“那我先走了,你也早點回去休息。”
陸嘉杭附和點點頭,輕抿一下嘴唇,伴随凸出的喉結上下動了動,倉促的餘光裏,滿是她清冷的身影。他遲疑着,像在無法停止的時間裏暗自倒計時。
“我聽說了,你家裏的事。”
林燃平靜的目光好像一瞬間有了波動。
陸嘉杭偏過臉,沉穩的聲音漫入聚浮在低空的寒意,撞上暖的呼吸。或許過些日子再冷一點,就會有令人期待的一場冬雪。
“雖然這樣的話你可能都聽過,”他凝亮的眸光讓人無法移動腳步,“但如果是需要的時候,不要感覺有負擔的聯系我吧。”
“謝謝。”
夜空冷得很幹淨。
林燃走上樓門口的臺階,背對着站在身後原地未動的陸嘉杭,他挺拔的背影就那樣停留片刻,之後慢步走遠。
言語有盡,有時候不論說什麽怎麽說,似乎都有所欠缺。
樓頂的裝飾燈常亮,暖橘色圍成四邊,壁爐的火光一樣柔和。天邊鑲嵌的一顆星遙遙對上另一顆,鑽石般耀眼,在難得一見的城市夜空裏顯得孤獨而可貴。
有人說逝去的人會變成天上的一顆星星,林燃不知道人死後會去往哪裏,可她最近常常會仰望。
随呼吸微動的雙肩在這一片靜寂中顯得單薄,她無聲喘息着,嘴邊呼出霧一樣的白氣。眼底逐漸湧出溫熱,不算十足的悲傷,也不算十足的感動。不僅僅因為他提起這件事,也因為是他提了這件事。
林燃仰起頭眨眨眼,想讓這種感覺盡快平複下來。
“陸嘉杭!”
她的鼻子好像已經完全塞住了,以至于轉身出聲叫住他時,林燃自己都聽出了明顯的鼻音。
男人在不遠處停下腳步,跟着回過頭來。
許是風吹的,她的臉色要比剛才更蒼白些,生出一種自然而然的脆弱,卻又堅定站在那裏,雙眼溫溫柔柔含了笑,像漾着一層水光。
“什麽時候你有空,我們一起吃個飯好嗎?”
從剛被叫住的好奇到明了,陸嘉杭清隽的眉眼溫和,目光愈發軟下來,像被點燃希望的燭芯,照得他心裏滿是光明。
“好。”
天氣很冷。他笑着,朗聲回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