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不好意思,請問你要點餐嗎?”
大抵對于許多人來說,平日睡不夠,周末睡不好的痛苦都是真切存在過的。如同珍珠般珍貴閃閃發光的自由,抛開糟心的人和事,每一刻從溫熱手心裏流淌過去的,讓人彌足留戀卻無法停止的時間,那是人心與現刻的矛盾。
于是才會在沒有鬧鐘的迷蒙清晨睜開的第一眼起,再無法安心沉入睡眠。
望一眼店員此刻為難的神色,沒能飽睡的林燃看了看站在她前面一心撲在手機上的女生,還是幫忙問出了口:
“不好意思,請問你要點餐嗎?”
那人才回過神來,徑直擡頭望向牆壁上的菜單,卻沒什麽好氣:“哦,要的。”
将她那并不友好的莫名輕蔑神色看在眼裏,林燃也逐漸冷了臉,撇過頭深吸一口氣,只覺得自己沒能夠休息好的敏感神經正在突突地跳。
算了。
冬日負暄的美大概在涼風清冽的晨光裏是最能體會的。攤出來薄而嫩黃的雞蛋煎餅,溢出乳白蒸汽相疊的竹籠屜,小吃攤上斜靠一把小刷的銀色蘸料杯,杯沿少不了反複沾挂的深色濃稠醬汁,味道通常是實惠的好。
一段空曠一段熙攘的店鋪街道,即使面對高峰時段客人長排至門口的豆漿油條早餐店,也足以安心地為一碗心心念念的蔥油拌面等待許久。
林燃小小猶豫了一下,因為想吃,還是加上了十二元一份的香酥炸魚排。
九點正式開始營業的地下超市燈光明亮,白晃晃照上黑底盛裝好的雪花紋厚切牛肉,入目即是一片鮮嫩的紅。
林燃慢悠悠推着購物車拐過海鮮區,經過一整排冰櫃,從不斷冒出的寒氣中伸手選中一袋兩人份的速凍水餃,放到了先前挑好的一盒雞蛋邊上。
小巧的砂糖桔被圍堆成一座橘紅的小山,由水滴狀的片片翠綠點綴,很是醒目。在挑選水果方面,林燃向來秉持着簡單粗暴的“外貌主義”——蘋果嘛看着圓潤就好,香蕉沒什麽黑斑就好,葡萄沒有破損就好,西瓜麽……別太大一個人吃不完就好。
這樣合眼緣的,就算沒那麽好吃——當然也不能浪費;如果再好吃,便是一種生活的小确幸。
她拿起一顆帶葉片的砂糖桔放進透明袋子裏,左挑右揀,目的明确,卻在此刻俨然像個行家。
“這種砂糖桔,要挑帶葉子的才新鮮。”
身穿藍白校服的初中生林燃拎起一個帶梗的小橘子,剛要接着林萍挑揀的手伸進袋子裏,卻被她用手腕推開。
“這種砂糖桔,要挑帶葉子的才新鮮。”她頭也不擡地說。
那顆扁而胖的小橘子便被放了回去,未能平穩,圓嘟嘟悄聲滾下來一圈落到邊上。碰巧林燃那時回過頭,視線中對面一輛購物車裏,年幼的小寶寶坐在紅色的兒童座上,雙手扒上橫杆,不斷晃蕩兩條短胖的小腿,被倒推着經過酸奶冰櫃。琳琅滿目的商品下,只露出一個可愛的後腦勺,在那樣冷而清亮的光裏,成為她眼中小小的一個背影。
清掃樓道的阿姨正靠在角落扶着拖把和人打電話聊八卦。
陽光暖洋洋照進窗戶,而她樂在其中壓着聲音又一副神秘兮兮的語調,惹得林燃竟也少見地起了一回好奇心,閑情之下留神細聽,卻只得隐約的一點生動餘韻——
只因她剛出電梯,那位阿姨便護住手機悄悄背過身去。興許在她眼裏,她會是一位挑剔而見不得人休息的吝啬住戶。
林燃适時莞爾垂下眼,背後那正在興頭而特意壓下去的咯咯笑聲着實有感染力。她亦不知為何放松愉快地抱起拎着有些重的購物袋,感覺到衣服口袋裏手機的震動,擡腿托了一下手上的東西,隔着即使斜放也會冒出來一截的大蔥,滑上手機屏幕,低頭走過了拐角。
……
醋兌香油加上蒜泥,再放一點小米辣,茶幾上放碗碟的聲音或清脆或沉悶。白白胖胖的水餃撈了一盤,林燃一手拿筷子一手放墊子坐下的時候,還帶着方才在廚房裏風風火火忙活的麻利勁兒。
想到早起的壞處,一日三餐的糾結絕對算得上是其中之一。
林燃先不蘸料咬下半口餃子嘗味道,就這樣吃了一兩個,還是伸手端過料碟放跟前。
電視上接着她上次沒看完的綜藝,她一邊吃,垂眼抽張紙巾擦一下茶幾上的水痕,臉頰鼓鼓地嚼一嚼,只悶聲跟着電視裏傻笑。
蕭蜀曾犀利指出她這樣無聊的生活屬實不是當代年輕人應該有的,即使當不了現充,也不能這樣自暴自棄呀。
“現充是什麽?”林燃當時正在寫方案,周末了不忘把電腦帶回家,趁休息日加班。
“就是……宅的反義詞。”
蕭蜀也是剛新學了個詞活學活用,看林燃笑一聲不說話,她只當她這般思想頹靡,意志消沉。
“別這樣,生活還是很美好的。”
忙了一整周的林燃伸手捂上眼,連續幾天沒睡好覺,她順着額頭往上撩了把頭發,試圖打起精神,“美好在哪裏?”
蕭蜀抿唇豎着食指向前一伸,像立刻準備好要回答,卻提着一口氣愣是頓住幾秒,最後一本正經地憋出一句:“That’s a good question!”
林燃剛打起哈欠,半路被她逗笑了,幹脆雙手一拍桌站起來,聲音懶洋洋的帶了點鼻音:“要吃蛋糕嗎?我今天才去店裏買的。”
她說着打開冰箱,端出蛋糕盒轉身用背頂上門,歪過頭輕輕一聞,仿佛已經透過包裝聞到了那令人滿足的愉悅香氣,頓時美滋滋道:“也好讓我們品嘗一下生活的甜蜜。”
“不過說真的,”蕭蜀單手撐下巴,撿起她轉掉在桌上的圓珠筆,“你下周末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寺裏燒香?我最近簡直水逆到懷疑人生。”
“真的靈嗎?”
“我也沒自己燒過,就以前考試的時候,我媽……”
……
一切都寂靜了。
聲音同天色沉下來,悶而陰晦地,時間仿佛在泥沙混沌的河流間踽踽緩行,蕩開起伏的波紋。人疲憊的身軀被裹挾着卷進去。意識不安,漂浮漫無目的。
道旁幹枯的蘆葦垂喪着,是夢境中閃現的一幅老舊靜畫,那些零碎的,褪了聲色、斷片似的記憶,穿插着關于舊物,關于新事,關于很久以前只有大人熟睡的許多個夏日沉悶午後。
林燃像是掙紮溺水的人得到第一口渴望的空氣,驚惶間睜開眼——驟然醒來,心跳如擂鼓。
客廳裏暗淡的光是落日餘晖那樣的昏黃,或許還要更陰郁些。她放慢呼吸,沉着吐盡一口氣,将快落下沙發的手臂搭上額頭。
思緒短暫迷失,像這場夢境燃燒後飄蕩的殘灰,落腳每一處明明滅滅,燙出一個個深空的洞,沿着創痕邊緣不斷擴大,結成觸不到邊際的一片虛無。
窗外的雨聲淅瀝可聞,滴滴答答拍擊在葉片上,噼裏啪啦敲打着鄰居家陽臺外的鋁合金伸縮晾衣架,從上面飛濺起微小的水花。
平移推開面前的紗窗,林燃朝外伸出手,清涼的雨滴連綿落在掌心,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下起了黃昏小雨,伴随徐風,冷而醒神,揚起發絲撫過面頰,吹開了凝滞的困倦氣息。
轉眼間,貌似上個月還蔥翠的綠葉已經凋零了半數,乍寒的秋末冬初,時不時就能看見一兩個套上羽絨服保暖的身影。
周末街上的人流總不會太少。
一朵朵傘花輕盈的遮擋下,是各色交談的面容。一幕幕從便利店的玻璃自動門經過,偶爾離得近了,感應門一開,等人走到下一家串串店招牌下了,才又不疾不徐地平穩合上。
微波爐嗡嗡運轉的低沉聲快蓋過柔和的音樂,等待加熱的過程總使人輕易放空。林燃雙手抱臂,稍息一樣放松站着,偶爾腳跟點地低頭看看鞋,然後“叮——”的一下,她回過神,伸手從旁邊拿了一張隔熱紙板。
在不知道吃什麽又懶得下廚的情況下,偶爾逛幾次便利店,還是能夠嘗出一點久違的新鮮感的。
手裏端住冒熱氣的便當,林燃站在檐下茫然望起連接天地的細密雨線,像是沒有完全睡醒,反應比平常慢上半拍,也不知道想什麽懵了兩秒鐘,等思路倏地轉回來,完全不帶驚喜地“啊哈”打一聲響指,又默默轉身回了店裏——真糟糕,她忘了拿擱在架子上的傘。
路燈下的雨幕漸漸停了。
林燃彎腰拾起最後一件要晾的衣服,展開抖一下撐平整些,拿衣架挂上去,再撿起地上的盆放回了衛生間。
上午買的砂糖桔被擺在茶幾上,想吃的時候伸手拿一個,很好剝皮。
電視上正在播最近新出的古裝劇,可惜沒多大意思。林燃心不在焉的,就當背景聲聽了,只搬了一只抱枕到邊上準備躺下,胳膊肘不過剛挨上沙發,就聽見一陣重重的敲門聲,毫無預兆,砸上來一樣,引得她心髒砰砰直跳。
那聲音兇且急,是指關節磕上門板硬碰硬的脆響,一出現便吸引了所有注意,以至于等它驟然停下來,四周顯得更安靜了。
林燃調低了電視音量,維持坐在沙發邊上的姿勢沒有動,身體探出去,緊盯那一處。
沒有紗簾遮擋的陽臺一覽無餘,她沉默應對向聲音的來源,背後是窗外濃重的夜色。手心裏有指甲陷進皮膚掐出的月牙印子。林燃放輕呼吸,凝神細聽,視線裏便只有那扇深棕的大門。
這不是她第一次被陌生人敲門——只是平靜了許多天,在逐漸被淡忘之後,那日的驚悸又一下侵襲上來。
一瞬間,她仿佛什麽都想了,卻又什麽想法也抓不住,只是緊張而警惕地睜眼望過去,不回應,更不作多餘的好奇。
“有煙嗎?”
隔着門,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帶一點空蕩的回響。
這樣接頭式的詢問着實莫名得有些詭異。
林燃半起身僵硬杵在原地,垂下的指尖貼上沙發又陷進去。
也許因為得不到回應,外頭再沒了動靜。
林燃靜悄悄邁步湊到門前,屏息注視着上面被紙巾堵上了的貓眼孔,那是她剛搬來不久時塞住的,透過凸透鏡扭曲的畫面很有點驚悚片的意思,雖說外面應該窺不進室內,但總覺得讓人不太舒服。
大概是電影看多了,她也怕哪天一望出去,正好對上別人的眼睛。
思量間隔着門把彎腰貼上去,林燃側耳細聽,在察覺不到任何聲音後起身,遲疑地再靠近,感覺上那人應該是離開了,她又像一個強迫症患者,要反複确認好反鎖的門。
電視機猶自冷清開着,只有畫面舞動。
明明是同前一刻一樣的靜,卻悄然變了滋味。
沙發上突然亮起的手機在幽幽震動,且絲毫沒有停歇的意味,像一陣急切催促。
林燃轉頭俯下視線——也許是她太敏感了,以至于在聽見驀然的手機響都會産生呼吸一窒的緊張。
審視一般注視着屏幕上陌生的座機來電,這類號碼通常不是詐騙就是騷擾,卻又時常令人猶豫不決。林燃伸出手,眼看着它在總以為會在下一秒停止的時刻又開始震動。
指尖在屏幕上一滑,她将手機放到耳邊,停頓片刻後,試探出聲:
“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