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就像夏日限定的蜜桃色罐裝汽水,外壁還挂着清涼的小水珠,雖然只是當時情境下某一時刻的特殊心情,抛開記憶裏的其他,林燃還是嘗到了一絲被人呵護的甜蜜。
喧鬧人群中到處是酒杯恣意的碰撞聲。李磊一個人坐在偏一些的位置喝悶酒,覺得上頭了,就撒手往後一靠。
視線裏有閃動的光影,偶爾眨一眨眼,暈暈乎乎間,他注視着來人,有些意外地開口:
“你怎麽來了?”
陸嘉杭邁步走上臺階,四下掃一圈,耳邊咋咋呼呼的音樂人聲吵得他有些頭疼。
他最近工作事情多,忙得都沒怎麽好好休息,好不容易今天閑下來,倒不知怎麽翻來覆去的睡不着。本想着放一部電影作為消遣,可那電影劇情實在乏善可陳,若是能催眠也就算了,反倒讓他精神之餘百般無聊。
“不是你莫名其妙給我打電話?”陸嘉杭拿起手機揮了揮,“還連續打了三通。”
李磊伸手摸了把臉,呼出一口氣,感覺清醒點了,又手肘撐膝蓋上,傾着上半身查看手機裏的通話記錄。
他确實有喝醉酒了就胡亂聯系人的毛病。
光最近這半個小時裏,他就打出去十多通電話。有通了兩秒就挂斷的,有暢談七八分鐘的,還有一半沒接的。
手指不斷在屏幕上下滑,李磊忽然頓住,注視着聯系人上周念楚的名字,記錄顯示電話沒有接通。
他弓着背就這麽坐着,一時間沒有其他動作。
陸嘉杭低頭瞥了眼圓桌上空了的酒杯酒瓶,仍站在一旁,懶洋洋地開口:“走吧。再喝就是純粹找罪受了。”
他雙手插着兜,在沒有休息好的狀态下,已經對這樣吵鬧的環境有些不耐煩。
“我送你回去。”
權當他今天無聊發善心好了。
陸嘉杭說着偏過身轉了個方向,也不知道李磊這樣酒醉發呆的模樣還要緩多久。
總有人陸陸續續從這兩層臺階上下去又上來,穿着各異的人群中,搖頭燈的光束一晃而過,色彩絢麗。陸嘉杭有些疑惑地定住視線,看向朝這裏靠近的身影。
他慢慢走下臺階。
那個人……那個女人……
她适時擡起臉,終于不是昏暗角落裏被淹沒的一團黑影。
對視的瞬間,大概是因為看到熟人,她迷茫了片刻,驀地褪去冷淡的表情,迷醉地揚起笑來喊他的名字。
“陸嘉杭……”
林燃仰起臉,眼裏亮晶晶的,有生動的歡喜,“你來啦。”
她繼續趔趄着說。
陸嘉杭因此總要擡起垂在身側的手,像被牽了無數根線在他身上,她一動,他就跟着動。隔了段距離,心驚膽戰,小心翼翼。
林燃試着站穩了,伸出食指比在胸前,醉醺醺地笑眯了眼,随後朝後面一指,“那我走啦……”
然後轉身一個自己絆自己,成功倒了下去。
“哎——”
陸嘉杭原本還挺認真聽她胡扯,看情況忙伸手扶住,手臂繞過她的肩,讓她依靠着站起來。林燃仰着脖子,在他懷裏暈乎乎地一下又一下,連着兩下,慢悠悠眨眼,像從前數天上的星星。
她感覺有些累了,神色裏帶着倦意。于是又勉強站穩,恍惚地看一眼周圍。
“正好。”
李磊不知什麽時候站起來,一張臉幹巴巴的像熬了一晚上的夜。他揚了揚下巴,走過來拍上陸嘉杭的肩說:“你幫我送送她。我叫車帶蕭蜀回去。”
他倒是記得他幫忙送東西去過她家。
李磊說着大步邁開,徑直穿過人群。盡管陸嘉杭在後面欲言又止,畢竟有林燃在,他顧不上兩頭。
見她又一個踉跄,陸嘉杭一個驚吓,什麽話也沒了,只知道眼疾手快扶過去。
暫停在十字路口等紅燈的車內。
深夜電臺的老歌總是有種特別的情懷,使人沉靜、安然。沉浸間,連感懷也應當是默默的,像無聲流走的歲月。
林燃迷蒙着眼,仰頭後磕上椅背。副駕駛的窗開了條小縫,纏綿的風絲絲縷縷,連同她醉酒的嘤咛,飽含委屈。
“不要聽情歌……”
“好,不聽不聽。”陸嘉杭猶自輕哄應着,伸手調開了頻道。
伍佰那首經典的《淚橋》就在高潮的餘韻中戛然而止。
一路無話。
城市隧道的寂靜是沉在江河下的平穩淤流,不見陽光,卻自有一種吞沒聲息的安穩。
陸嘉杭極快地瞥過一眼身旁的人。
林燃正靠着椅背,偏頭望向窗外。電臺裏主持人溫暖的聲線傳至耳邊,卻不會攪擾了這一片安寧。
“歌聲是情感的表達,不知道是否有和我一樣喜歡聽現場的朋友,總覺得那樣的真實氛圍裏會帶來最具觸動的共鳴。今天要分享的是一首關于父親的歌,來自于2006年陳奕迅在香港舉行的‘Get A Life’演唱會live。‘難離難舍想抱緊些,茫茫人生好像荒野’,關于人生的這首《單車》,你又有哪些無法忘懷的記憶呢?”
成排駛過的盞盞照明燈遠望連成線,車窗上映出沉默的人影,帶着酒醉後微微出神的懈怠。
光為她的側臉輪廓覆上一片暖黃,仿佛靜止的時間裏,連睫毛的側影都是可以想象的輕柔。
這條路可以有多長呢?
漸響的吉他前奏中,深夜隧道的寂寞回響也成了歌唱。以至于離開的時候,那一路平穩的幽暗逐漸退去,明與暗的交替間,霓虹燈亮的街頭直面撲過來,竟給人一種隔世的恍然。
林燃凝視着,默然向窗外望,趴在她肩頭的發尾被照成了深棕,憧憧燈影映過車窗玻璃,光影流動,閃爍着的,卻是她眼中那一點明澈的光。
夜半的風帶着叫人瑟縮的冷意。
陸嘉杭将脫下的外套披在林燃身上,雙手扶住她的肩走上公寓樓門口的臺階。
林燃東倒西歪蹒跚依靠借他的力,揚頭又歪倒的瞬間,落下來的頭發遮了大半張臉。
大堂執勤的年輕保安聞聲擡頭看過來,不過一眼,見怪不怪般,就又低頭看起了手機視頻。
電梯中的一臺從八樓降下來,林燃不耐地甩手掙開陸嘉杭,拖慢腳步直直靠向電梯按鈕的方向,額頭抵上牆壁。
她閉眼迷迷糊糊翻了個身,就又靠着背後滑下去,滑倒一半遇到阻礙,無辜睜開眼,後腦勺的幾根頭發絲還挂在白牆上。
陸嘉杭伸出手臂撐起她,俯下的視線對上林燃仰起的懵懂神情。她受力的肩膀微聳着,整個人又軟又沉,将将只依靠他提溜起來。陸嘉杭不由揚起唇輕嘆。
與其說無奈,倒不如說更像是覺得這樣有點可愛。
間隔排列的樓道燈散着清冷淡白的光。長而單調的走廊兩側是戶戶緊閉的深棕色房門,陸嘉杭拖扶着林燃向裏走,卻在兩個相鄰的門牌號之間游移不定。
顯然,對于只來過一次的地方,這樣複制黏貼式的長排設計很容易使人混淆。
他搖了搖懷裏看似快要昏睡過去的女人。詢問中,林燃睡眼惺忪般睜開眼,踉跄着掙脫他,沒什麽力道的手揮上去,“啪”地貼上其中一扇門。
手掌在門上輕拍兩聲後又垂下來,林燃臉頰剛貼上門上冰涼的木紋,就在一句悶聲傳出的“誰啊”的不耐疑問中,被陸嘉杭連忙拉着手臂轉身帶了過去。
與此同時,一門之隔的1015房間內,淺絡腮胡子男人還維持着上半身撐起在沙發上的姿勢,一張黃而潮紅的方臉上神情不耐。
聽見外頭快速而壓低了音量的一聲道歉,躺在他身下衣衫半解的女人促狹一笑,聽男人罵罵咧咧叨一句“神經病”,随即嬌柔地用手臂圈住他的脖子,不忘擡眉調侃:
“聽聲音倒覺得會是個好看的人呢!”
方臉男人便低頭只想堵住她的嘴。
唇上傳來一點酥麻的痛感,她癡癡笑着,伸手毫不留情打上他的屁股。
……
漆黑客廳裏,門鎖轉動的聲響驚動了入夜後的沉寂。
走廊裏的燈光照進來,好似依偎的剪影像一幅明暗交織的畫作,囿于門框。只等室內的燈“啪”一亮,那樣暧昧的朦胧便消失了,清清白白。連同置于鞋櫃上的鑰匙磕出的脆響,都有種天光大亮時清醒後的失落。
手背貼上棉麻的沙發套,林燃沉沉呼吸着,像剛結束一場坎坷疲憊的旅行。陸嘉杭将手臂從她頸後移開,遮在她身上的人影退下去,她放松後靠着,兩只手自然攤開在身側。
明亮的寂靜沉澱出一種細膩氛圍,她的眼裏還帶着酒後迷醉的光,慢慢地睫毛垂下來,一眨不眨,歪頭注視向俯身為她換拖鞋的男人。
這應當是值得稱作有些溫情的場面的。
倘若她沒有突然當場打出個嗝來的話。
下意識疊起雙手捂上嘴,林燃睜大眼,好似無辜地看男人擡起頭,面面相觑間,卻忍不住又打了個嗝。
感覺到胃裏的一點不适跟着湧上來,她猛站起來着急跑向衛生間,撇下單膝蹲在地上的陸嘉杭,手腕搭在膝蓋上,跟着轉向她的方向。
從廚房流理臺的小實木杯架上取下一盞玻璃杯,順暢倒入半杯溫水,陸嘉杭留意着衛生間裏的動靜——倒好像十分安靜。
指腹貼上玻璃杯壁,地板上拖鞋的輕微走動使人想起樓下窗外某種灌木的沙沙響。白光燈的清冷漫出輪廓,泠泠照在地板上,光暈模糊,一路延伸出去,卻是男人平整墜下的西裝褲腳。
林燃靠坐在牆根,背部抵着冰冷的白牆,埋頭低下去,彎曲膝蓋由手臂抱着,仿佛只是在頭暈休息的間隙——倘若那聲破碎的嗚咽只是迷蒙的一點錯覺,不包含一絲一毫的隐忍。
然而夜太靜了,靜得使人埋怨。
她深吸一口氣,手背一撇,胡亂抹過嘴唇和臉,像撇過所有傷心的證明。
站在她面前的男人的身影仍是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着。她迷離擡眼,而後仰頭,終于對上他的視線。
呆呆地,一瞬間,又是一滴淚。
午夜的冷風不一定只有荒涼寂寥,那透過半開的車窗一路呼嘯而過的,還有可能是買醉人愁憤的歌喉。
司機師傅坐在前排,開了多少年車什麽人沒載過,千錘百煉,邊打方向盤邊瞧一眼內後視鏡,哼地一下憨聲笑了,口吻真切地贊美:
“聽這大白嗓,唱得多好。多響亮!”
李磊捂上一邊備受摧殘的耳朵,嫌棄地瞥過一個眼神,又立刻無法忍受般繼續看窗外。
蕭蜀全情投入,單手握拳在嘴邊,一雙老實的下垂眼半睜不睜無力得很,倒是兩條月牙一樣的眉毛夠帶勁,擰毛巾似的,皺得眉間起了小山丘。
“我看透了他的心,還有別人逗留的背影……”
她氣短,唱到最後顫音抖成篩子,撫在胸口的一只手又伸出去,五指張開,煙花落幕般徐徐降下,“他的回憶清除得不夠——哕!”
平坦寬闊的灰黑瀝青路面,一輛紅色出租車緊急打燈靠右停在街邊。
捂住嘴的蕭蜀渾然不覺,兩眼呆滞地又幹嘔了兩聲,舌頭一頂,在李磊驚恐的眼神下,硬生生把那股感覺給咽了下去。
“師傅你放心,我不會吐你車上的……”她紅着臉,說起話來像大聲點的蚊子響。
司機師傅坐前面淳樸呵呵一笑,抹了把腦門不存在的汗,松開腳踩的剎車,“我謝謝你啊。”
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藥店招牌亮着,李磊走出來的時候,正看見蕭蜀暈乎乎探出頭,下巴磕在降下的車窗上乖巧地吹風。
她頭頂上的短發亂飛,臉頰微微鼓起來,像《植物大戰僵屍》裏随時準備“噗”一聲發射的豌豆莢。
擰開手裏的水瓶遞過去,李磊隔着車門側身站在她跟前,也不瞧人,只擡眼看別的地方。
“吃藥吧。”
拿了半天,手裏的東西卻遲遲沒人接。
他低頭,順着蕭蜀雙手扒車窗直愣愣投出去的眼神看過去,只發現一家還在營業的小馄饨店。
店鋪面積不大,外頭只擺了兩張桌子,其中一桌坐了人正在吃馄饨。熱氣騰騰的,在亮着燈的夜裏尤為明顯。
蕭蜀仿佛聞到那香味兒,充滿向往地“嗯”地感嘆了一聲,嘴裏輕輕地念:“小馄饨。”
聽見聲音收回視線,李磊看她目不轉睛盯着瞧的模樣,單手揣進褲兜,只覺得今天這天氣,只穿一件套頭衫是有些單薄了。他擡了擡手裏的水瓶,嘴唇抿成一條直線,有些不耐煩地重複:“先把藥吃了。”
見她看過來,李磊像躲避麻煩,當即撇過頭。再垂眼試探,撞見的仍是她直勾勾的眼神。
不自在地抖了下肩膀,大概是覺得冷了,他裝模作樣清了清嗓子,才憋出一句“吃完帶你去”。
然而話也不說完整,只在最後敷衍地用下巴一指,便是那個意思了。
他看蕭蜀被幾根頭發絲糊住的狼狽的臉,倒沒有給她整理的想法。只注意到她一抽一抽直往上撅的嘴唇,逐漸顫抖着咧開,一口氣斷不下來,不住地“嗚嗚嗚”抽噎。讓他莫名聯想到某個“悲傷到嘔吐”的畫面。
“喂。”
他上半身僵直着,警惕地略微後傾了些。
蕭蜀扒住車窗冒出顆頭來,灰頭土臉,悲痛得像個摔了一跤啃一嘴泥的孩子。心中不過惦記着一碗暖老溫貧式的清湯小馄饨,然而意志消沉,老舊的蒸汽火車鳴笛一樣,嗚嗚啊啊地顫哭不停,就差天還不夠冷,不可見嘴裏呼出的霧樣的白氣。
街邊有零星路人好奇看過來,李磊餘光左右一瞥,饒是臉皮算不上薄,也免不得顧及一下形象。
“喂!”
蕭蜀不管不顧攥緊了李磊的衣角,只沉浸在自認平凡的自我悲情裏,哭着說:“我不吃……我不配!”
拉扯的動作漸緩,路燈的幽黃由一點集中鋪開來,像舞臺劇裏孤獨的燈光。
李磊卸下手中的力,悄無聲息地,寬厚的掌心擦過棉質布料。
感覺到身前潤開的一小片濕意,他回過神,脫口而出:“我的衣服!”
風吹過的一張淚痕殘留的臉,狼狽,憔悴。
然而這世上,總有那麽多,那麽多輕易就讓人傷心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