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據本臺最新消息,19日……”
胡桃色的老榆木長櫃上方,挂壁的液晶電視正在播新聞。
蕭蜀一句話不說只顧埋頭動筷,要麽扒飯要麽夾菜,面無表情地板着個臉,眼皮也不擡一下。
“聽老王頭媳婦說他們家女兒最近找到工作了。”裴女士說着搛了塊排骨到碗裏。
“你今天又跟她打電話啦?”蕭爸揚起眉,額頭上的擡頭紋盡顯,重點在那一聲突出的“又“字上,随即得到理所當然的肯定回應。
自打裴女士退休後閑來無事在家,每天除了雷打不動的一小時外出運動以外,生活最大的樂趣之一就是和親戚朋友打語音,一打又是一個多小時。到後面耳朵聽得不舒服了就開免提,聲音大得蕭蜀要關上門才能清淨些。
“她家小叔子這兩天又過來了。”一顆花生粒兒入口,裴女士邊嚼邊說,“都四十好幾的人了,也不結婚。到人家裏來又吃又住的,可折騰了。”
“我記得,你好像給他介紹過對象吧?”蕭爸轉頭問。
“是啊,這不是他眼光太高,沒看上嘛,就想找個漂亮的。”
蕭蜀聞言手裏的筷子一頓,冷淡的表情露出一絲不屑。即便沒要聽的意思,還是忍不住跟着腹诽一句:呵,男人。
裴女士話不停,兀自在那裏戳盤子上的花生米,“他也不想想自己什麽年紀,能找着個性格很好的姑娘,兩個人搭夥過過小日子就不錯了。還就想要好看的,好看能當飯吃啊。”
蕭蜀正認真吊着眉毛垂眼從跟前一堆火紅的幹辣椒段裏找雞丁吃,不過抿嘴偷偷附和哂笑一下,就被對準了矛頭。
“你也是,都多大了還整天當自己是二十歲的小姑娘呢,也不想想我和你爸多大歲數了。”裴女士轉過頭,一張嘴就跟那機關槍似地“突突突”掃射不停,“男朋友從沒見着一個,今年反正也快過了就這麽算了,明年再沒有,就給我乖乖相親去。”
能讓人胃口瞬間掉光的本事,裴女士稱第一,大概也沒人敢稱第二。
蕭蜀猶有些空虛地咂咂嘴,悻悻然撂下筷子。什麽都沒做也能被挑刺,她在這個家過得實在越來越艱難了。
“你上大學找工作我都由着你去了,結果呢?工作好幾年了工資還是那麽多,也不見漲。物價都漲了。要我說,你也該好好考慮自己的前途。”
盡管都是聽膩了的老生常談了,蕭蜀心裏仍怪不是滋味的。電視裏字正腔圓的廣播音一點也聽不進去,她心煩意亂地撇開眼,就看裴女士說教時反複敲桌面的食指愈發用了力道,快要把飯桌給戳穿了。
“你看看,同樣是記者。”蕭蜀順着裴女士手指的方向瞥了眼電視,也不知怎麽她訓着人呢還能注意到那裏。
“人家是什麽?正兒八經搞新聞的!你一聽——新聞記者,這檔次就不一樣了。你再看看‘娛記’啊,娛樂記者。”裴女士單手在空中比劃着掐節奏,說着拍一拍自己,“在媽媽這一輩的——我就不說絕大多數了。有不少人啊,在不少人眼裏,娛記這行當,和狗仔是沒有區別的。”
“媽……”
蕭蜀終于聽不下去直起身要說點什麽,放下碗的蕭爸這時候也忍不住勸:“行了,你可少說點吧。”
“媽,”蕭蜀堅持開口反駁,“娛記和狗仔是不一樣的。我們是正經有素質的專業記者,你能不能不要把兩者混為一談?”
“有什麽不一樣?不都是寫明星那點事的嗎?什麽誰誰誰離婚啦,誰誰誰出軌了,誰誰誰又談戀愛啊,說來說去,都是各種八卦爆料,沒什麽技術水平。”
蕭蜀原本還提着勁兒想解釋,話都到嗓子眼了,又氣又急撇過頭,深呼吸無奈嘆出一口氣來,就只剩下失落的疲憊。
算了算了。
“诶——正吃着飯呢你上哪兒去?”
“吃飽了。”蕭蜀起身迅速拿上手機和外套,面對裴女士的追問頭也不回,“我約了朋友,晚上不用等我回來。”
在音樂節奏中變幻的絢爛燈光秀迷人視線,氣氛随鼓點加快升溫,空了的酒杯在吧臺上碰撞出清脆的一聲響,蕭蜀煩躁地抓了把頭發,額前的劉海快遮住眼,一個不當心,搭在高腳椅上的一只腳又掉了下去,晃晃悠悠挨不着地。
“說好了,今天都你請,對吧?”
她說着,看李磊不耐煩地點點頭,又放心地要了一杯紮啤。
他今天看起來心情也不是很好呢。
蕭蜀撐着臉側過身,注視間眨一眨眼,打了個酒嗝,又毫無留戀地轉了回去——
她今天的心情也很不好,已經沒有多餘的心力去關心別人了。
拿起手機點開聯系人列表,蕭蜀慢慢滑兩下找到“林燃”,直接撥了通電話過去。
她一只手扶住額頭,閉上眼,只聽聽筒裏不斷傳出等待接通的聲音。
“喂。”
打通了。
還沒有睜開眼,蕭蜀維持着快要趴下去的低頭姿勢,頓時笑了。
“林燃……”她放下手臂,重新坐起來,結尾拖長了音調,有幾分醉酒的意思,“你睡了沒?”
“……沒有。”
身後的喧嚷熱鬧一直就沒有停過,蕭蜀兀自癡癡笑着,聽不出對方有些沙啞的聲音。
“你要不要來陪我喝酒啊?”
像是怕林燃聽不清楚,蕭蜀更放大了聲音,“今天有人請客哦!”
剛離開座位的李磊不由皺着眉回過頭。
那邊大概是笑了一聲,趁這場音樂結束的空隙,極輕極快地,像枯黃的秋葉墜地,惆悵地輕敲一記在心上。
林燃問:“我看起來很像個酒鬼嗎?”
燈紅酒綠式的沉淪是一種放肆的縱容,蕭蜀一路跌跌撞撞擠出條路,目眩神迷間,在看到林燃鼻梁架着墨鏡出現時,不由伸長脖子到她跟前揮揮手,半醉着兩眼迷茫。
“沒事吧你?大晚上的出來裝瞎啊。”
林燃面無表情摘下墨鏡,露出一雙還沒有完全消腫的眼睛。
閃耀的燈光劃過這裏,蕭蜀嘿嘿一笑,整個人軟綿綿地攀上林燃的肩膀,臉上挂着一副“我很懂你”的表情。
“又失眠了吧?”她自顧自地點點頭,拍上林燃匆忙扶住她的手臂,“沒關系,我們一起來喝酒。”
“而且——”蕭蜀仰起臉拉長了聲音,一聽就是已經喝了不少,“今天有人請客哦。”
不遠處,李磊正嫌棄地将目光投向這裏。
舉起手中的酒杯抿了一口,身後有什麽大動靜,他轉頭瞧了一眼,露出貼在耳邊的手機。
“嗯,出來喝酒。”
似乎是有情侶在鬧,李磊向來對這種事沒什麽關心,興致缺缺地移開了視線。
“我以為你是明天早上的飛機?沒叫他們。”他說着,又瞥向蕭蜀剛才在的方向,沒見着人,心裏面已經後悔了大概一萬次。
“還能有誰……”
厚底的威士忌杯“啪”地一下撞上深棕色的實木桌。蕭蜀雙手撐上桌沿,深吸一口氣,痛苦地皺起眉。
嘴裏嗚嗚咽咽個不停,她睜開眼,目光裏滿是醉意朦胧的惆悵。
“上學那會兒,我真的覺得自己就是‘天選之子’。我未來的人生一定是特別美好,特別精彩的。”
她揚起聲調,一邊說一邊伸開手臂,手背朝下直直落下去,“嘭”地碰上桌面。
“結果呢,”她又打起嗝來,“原來我也只是那麽多平凡人中的一個。這個世界有很多優秀的人,而我只是他們的陪襯。我知道啊,我當然知道,你要成功,要付出,要努力,要堅持……可是林燃,我覺得自己好累啊。”蕭蜀慢慢閉上眼又睜開,像總有股揮之不去的酸澀在心尖。
“我真的覺得好累啊……”
“你已經喝多了,不要再喝了。”林燃伸手勸蕭蜀放下酒杯,“會難受的。”
只看蕭蜀搖搖晃晃貼着桌邊,胡亂揮手臂攔住她,委屈地大聲說:“我已經夠難受了!”
然後仰頭,将所有煩悶一口吞下去。
不遠處突然傳來一陣騷動,跟着投去的目光裏不少都有幾分看戲的心思。
蕭蜀同樣茫然地朝那兒看,卻被人頭攢動的身影擋住視線,只得遙遙插空窺個究竟。
似乎是一對男女發生了争執。
女生舉着手機對被人扶在懷裏的男方破口大罵,在勸說拉架的混亂中幹脆呼了個耳光上去,直接摔手機走人。
“渣男。”
蕭蜀以一個絕對旁觀者的視角,立馬給這出事件下了定論。
“你那個前男友梁浩川,也是個渣男。”
她将食指抵在唇邊,說着指向林燃,原本還是一副失意落寞的模樣,此刻又突然變得義憤填膺起來。
林燃搖晃着手裏的酒杯,冰塊碰撞,氣泡上升,她輕聲跟着附和:“嗯,渣男。”
倒是聽不出多少纏綿的恨意在裏面。
随着沉默,蕭蜀方才的氣焰漸漸弱下去。她懶洋洋坐下,用胳膊肘輕輕碰了碰林燃,“哎,你和那個周念楚,到底什麽仇什麽怨啊?”
林燃不說話,只是盯着酒杯裏浮動的光影,也不知是在回避還是思考。
蕭蜀看她默不作聲仰頭又灌了一口酒,臉頰上浮着兩坨紅暈,只顧天真地問:“你不是說這不是第一次了嗎?那第一次是什麽時候啊,你被劈腿?”
林燃轉頭看她趴在桌上,視線飄遠了回憶說:“大學的時候。其實……”她指尖敲在杯壁上,“嚴格來說,那應該算不上是被劈腿。”
蕭蜀枕着手臂點點頭。
“有一次我們部門活動。當時還有一些其他部門的人來參加,我們部長就在外面租了一個別墅,準備讓大家high一下,就熬夜轟趴。當時我們玩了一晚上的狼人殺吧,大概淩晨的時候,我實在熬不住,就到樓下的沙發上坐着睡着了。早晨迷迷糊糊意識醒過來,就感覺眼前好像有個人影靠近又很快離開了。我一睜開眼睛,就看見自己身上蓋了層毯子,然後我們部長就站在我面前——他也就比我高一年級吧,很清爽的一個男生。當時我們倆就正好視線碰上了,他摸摸後腦勺,特別不好意思地對我說‘還是把你給吵醒了’。”
“然後呢?”
“然後我們一大早就回學校了。到宿舍樓的時候,他塞了一本書給我,就……很突然地告白了。”
“那你接受了嗎?”
“我當時整個人完全懵掉,而且他說完人就跑了,我就一個人傻乎乎地抱着那本書回到宿舍。結果沒兩天聽說他和隔壁學校的校花在一起了,又沒過多久他忽然聯系上我,說在我宿舍樓下,叫我把之前他給我的那本書給他。我就下樓還給他了。”林燃攤開雙手,“就是這樣。”
“忒差勁了……”蕭蜀極其無語地扭過頭又轉回來确認,“所以那個校花是周念楚?”
林燃點頭,伸手接過調酒師新遞來的一杯酒。
“那你喜歡他嗎,那個男生?”
林燃因為頭暈閉上眼,大概也是喝得過了,歪頭思索着。良久,才又微醺地飄飄然開口道:
“好像……是有過那麽一點點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