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半杯水不敵寒涼,在寂寞的冷卻裏旁觀着,凝視另一種溫熱無言。
林燃眨眼,在有些出神地仰望。睫毛掃過幾根遮擋的發絲,帶來細微的觸動,她豆大的淚滴滾下來,經過嫣紅微漲的眼眶,流過臉頰,輕顫着一路黯淡下去,接連不斷的消沉落寞,是她此刻仿若自語的呢喃。
“為什麽……”她怔怔看着他,低聲問,“為什麽沒有人愛我呢?”
雙手貼上額頭,林燃哽咽着,比從前看悲情電影時哭得還要難過,還要頭疼。
這自然是另一種委屈。
馬海毛的杏色毛衣自帶柔光一樣的霧似的朦胧,看起來蓬松柔軟,毛茸茸的,有很溫暖的感覺。陸嘉杭躊躇未定的手停靠在林燃單薄的背後,微攏着,手指自然張開,半空中猶豫停留,輕緩又決意落下的瞬間,有種塵埃落定似的安寧。
她哭得更大聲了。
上氣不接下氣地喘,慘兮兮的,一點停歇的餘地也留不出。
陸嘉杭喉結動了動,好一會兒開口:“地上涼,起來吧。”
背上的輕拍是童年記憶裏水波清澈的慢搖。
林燃被扶住手臂抵牆站起來,一條腿彎曲支撐着,還未穩當,卻急得要甩手。
“我不可以哭的!”
她皺眉,聲音裏的哭腔濃重,毛衣領子歪了,露出一邊的鎖骨。
“我的眼睛會腫……”
沒能掙脫,她的手臂仍被陸嘉杭握住,軟綿綿的,一絲力道也使不出,倒是把勁兒全用在了哀嚎上,聲音啞得像鴨子叫:“我明天還要上班!”
“……”
一根繃直的弦突然松垮下去。嘴角有隐約上揚的趨勢,也不知道在這樣上一秒傷心的氛圍裏是否妥當,陸嘉杭垂眼撇過臉,露出微微發紅的耳朵,還是忍不住笑了。
單手扶在門把上,感覺到趴在自己肩頭的那顆腦袋又滑了下去,陸嘉杭低頭看一眼,推開了房門——
一片死氣沉沉的黑。
灰色遮光簾拉得嚴絲合縫,底邊堪堪觸及地板猶有一絲邊界,靜止蜷曲地懸着,像少女蓬松的裙擺。不過褪去顏色,只等客廳漫進的光照拂,得以窺見一角沉默的陰影。
他聽到耳邊發出的一聲輕哼,伸手摸開了開關。
林燃迷迷糊糊擡起頭,眯眼應對陡然亮起的燈光,睡意朦胧中左手仍捏住衣領拉扯,似乎感到不适。
床鋪還是她離開時候的模樣。
蓬松微涼的被褥貼上臉,林燃哼哼唧唧扭動翻了個身,細柔的發散在腦後,長腿屈着,閉眼皺起眉,交叉手臂就要揪住毛衣下擺往上翻——
“诶!”
陸嘉杭眼疾手快按住她的手腕,卻被她不老實地擡手撇開。林燃又抓上毛衣領,左右來回扯動,難耐地悶聲嘟囔:
“好紮……”
短促的尾音和她急躁的動作一樣拖不長久,林燃人很快疲憊安分下來,只剩微微翕動的嘴唇。
“水……”
平穩呼吸間,她“嗯”地一聲又翻身側過去,擡腿夾住了被子。
有發絲順着臉頰滑下去,埋入她的頸窩,林燃像只貓一樣惬意地蹭了蹭柔軟的被面,彎曲手臂抵上額頭。
陸嘉杭放松下來,收起略有些無措的僵硬姿勢,聽話地要去倒一杯水。轉身快到門口,他只覺得頸後一涼,什麽東西帶風飛過來,一下拍上他的後腦勺,松松軟軟的,掉下去,無聲落在地板上。
他回身看一眼,林燃杏色的馬海毛毛衣被反過來,正亂疊躺在他的腳邊。
床上的人影似乎動了動,陸嘉杭瞳孔掩飾不住一絲慌亂,條件反射般看過去——林燃上身穿了件純白T恤,閉眼順手摸過被角,拱一拱,整個人順滑地鑽進了被窩裏。
……
床頭櫃上的臺燈柔柔亮着,像黑夜裏的一抹黃昏。玻璃杯透明的杯身映出光澤,這樣暗而暖的色調下,總充斥有寂靜的美感。
女人鬓邊的發絲掠過耳垂,輕淺的呼吸是溫和流淌的時間。
陸嘉杭在床邊,注視着林燃依舊紅腫的眼。袖口挽起後露出的手腕被燈光描摹出清隽的輪廓,他伸過手臂,按從前家裏見過的陸妍消腫的方式,做什麽細致手工似地,提起兩片新鮮透光的土豆片,小心翼翼而顯出一點生疏的笨拙,輕輕貼上林燃溫熱的眼皮。也貼平她一句抛出即忘的哭訴的煩惱。
變身成“鹹蛋超人”的女人沉浸夢鄉,嚴肅着下半張臉,清清涼涼,有種耿直而不自知的破壞情調的可愛。
陸嘉杭收回手,凝神端詳片刻。寬闊的肩背承住昏黃暧昧的大片陰影,他依稀笑了笑,清明的眼底映出柔和光線下他的柔和,是寂靜的寬慰,像好夢的祝福。
淩晨1點40分。
習慣性地将手機鎖屏,望一眼陽臺窗外的夜色濃稠,陸嘉杭扶上連日疲憊積壓感到酸痛的後頸,仰頭徹底放松下來。感覺到困頓,他疲乏地閉上了眼。
大概敷過二十分鐘就可以了吧。他背靠上沙發,開始昏沉沉地想。
明亮的燈光不受時間影響,以至于等意識再回籠,除了初醒的恍惚,陸嘉杭左右摸索尋到手機,緩了緩,等看清屏幕上的時間——4點12分,頓時完全睜開了眼睛。
……
微弱的亮光透過敞開的一絲門縫,逐漸更多地湧入房間。
地板上的人影被拉長,移動着,一部分彎折攀上被角垂落的床沿。沉睡的寂靜使人愈發規矩,一個細小的行動都揣了生怕的意味。陸嘉杭放開門把,輕手輕腳地靠過去,不過邁腿走了沒幾步,只聽“咚”的一聲悶響,他俯下身單手撐在床邊,無聲用口型慘叫了一聲,痛苦地皺起眉撇過頭去,忍不住伸手捂上嘴。
小腿剛好磕在床角,估計會青,光聽聲音就知道很實在。被這一撞撞得登時強制打起了精神的陸嘉杭緩過勁兒,整個人終于徹底清醒了。
黑夜漸長,淩晨四點半的高樓窗外天光微亮。
陽臺上三兩件晾曬衣服的剪影單薄,籠在将明未明的曉色裏,聽大門關閉時鎖舌合進去的輕巧彈響,靜止着,由拂曉到晨曦。寬松的白底落肩條紋衫上,透出三角晾衣架的陰影。
浮灰乘着陽光沾上地板,縱然讨厭,卻總也不可避免。
玻璃茶幾上随手放置的手機支架呈45度角撐起來,小巧一個,是小時候畫天空時會偏愛的那種鮮明的藍。靠牆沙發旁的落地燈站得直挺挺,只低垂着頭,相比夜晚,它在白天就顯得黯淡多了。
牆壁上白色紗簾投出的豎影愈發明亮,等林燃拍着額頭一臉難受走出房間的時候,已是陽光明朗的午後。
天氣看着晴朗。林燃沒什麽精神的一副懶散模樣,穿拖鞋走過去推開移門,剛巧一陣冷風灌進來,吹得她頭發亂飛瑟瑟發抖,咬了檸檬一樣酸爽地緊閉上雙眼,立刻神情“痛苦”地又把門給關上了。
天氣預報說得沒錯,這兩天果然降溫降得厲害,林燃忍不住,抱臂轉身的時候又打了個哆嗦。
沙發上的棉麻抱枕橫躺着,只露出咖啡色的一角,上面蓋了一件男士外套。
阻隔了風聲車鳴的房間靜谧非常,林燃松開抱臂的手垂在身側,一撮向內彎的發尾正好抵着她的下巴,她感到頭痛地閉上眼,記憶呈斷片,閃回的瞬間如窗外大亮的天光。
塵埃游過移門的白框,玻璃上淺淡的投影,光線漂浮着,錯位視角下,仿佛在她的指間閃耀。
陸嘉杭說會在下午來拿他的外套。
林燃不太好意思,原本想跑一趟送過去,卻被陸嘉杭以開車順路為由留在家裏,便正好抽出時間來做個大掃除。
衣櫃裏一件帶拉鏈的灰色連帽衫是她去年和蕭蜀逛街的時候買的,碰上打折很劃算,況且面料柔軟舒服,很适合居家穿。
袖口被利落地提上去,緊縛的規律羅紋印上小臂,林燃手腕空落落的一截露在外面,此時此刻貼着深棕色的大門邊緣,有種冰涼的觸感。
知道他來了,茶幾上查看完消息解鎖的手機剛在上一秒黑屏。大門和陽臺窗戶對開,遮過移門的輕透紗簾微微鼓動,瞬間随風飛揚起來。
“要……進來喝杯茶嗎?”
稍側過肩,像讓出一條路,林燃目光掠過陸嘉杭身上的經典款風衣,只覺得與成熟秋天相稱的大地色在他身上格外好看,讓人眼前一亮,于是又不自覺地多看了兩眼。
……
撕開紅色的小袋包裝,半透明的方形茶包貼上杯底,任開水沖泡,一下子升上來,在袅袅的熱氣裏搖蕩。
陸嘉杭視線落回電視櫃旁的原木色吉他上,回神就要接過林燃遞來的熱茶,輕聲道了句“謝謝”。
“小心,有一點燙。”
舒心的茶香萦繞在鼻端。
見林燃又走向流理臺,他雙手合攏貼上杯壁,追尋着轉過頭。
“還記得我之前拜托你幫忙選吉他嗎?”男人片刻後開口。
林燃正在倒水,只不回頭地應了一聲,才拿起杯子笑問:
“怎麽樣?你侄女還喜歡麽?”
“特別滿意。”
他擡頭看她走過來,像帶一點驕傲地彙報成果一樣,笑在眼睛裏,“所以對于她明年的生日,我很犯難。”
馬克杯杯底敲上餐桌的聲音有種敦實的重量感,林燃彎起嘴角,扶着手柄順勢在對面坐下。
“只要有禮物收,小朋友都會高興的。”
單手搭上桌沿輕拍一下,她像突然想起什麽,又問:“對了,要吃點水果嗎?”
男人從撐着下巴的手上離開,搖頭只讓她不要麻煩。廚房的兩扇平開窗恰在後頭,明亮光線下,鋁合金的窗框白得發亮。
那亮光到室內便暗了一度,是恰到好處不刺眼的明朗,清爽拂過肩,在他放松而不怠惰的神态下,只成了幹淨的襯托。
“昨天……”
開口切到正題,林燃指腹貼着杯壁摩挲,垂下眼,仿佛還在心中考慮措辭,猶猶豫豫間發現杯子表面出現一截極細的劃痕,也不知道是怎麽留下的痕跡。
“昨天謝謝你。我,我記不太清了……我昨天,應該沒有做什麽特別過分的事吧?”
她猶疑看向他,滿含不确定的試探,重音壓在“特別”上,又分明已經帶了默認拉低期待值的小心翼翼。
陸嘉杭動了下身,仿佛在搜索記憶,目光轉回來的時候,想到什麽一樣,起先若有其事地開口,然而隐約總流露出那麽一絲開玩笑的不正經來:“抓着我嚎啕大哭說明天還要上班,還要早起,又天天起不來,特別特別慘——這樣,算‘過分’嗎?”
“……真的嗎?”
林燃愣了兩秒,從自以為的糟糕設想倏地降落回現實。
無奈低下頭,她單手扶額遮住眼,掩不住上揚的嘴角,甚至在那一瞬間感受到一點被沖擊到的頭暈,完全不好意思地笑了,“這不是酒後吐真言,一不小心,把真心話給講出來了!”
“下周末我和幾個朋友計劃去郊野公園,要不要一起來?”陸嘉杭猶自同她一塊兒笑着,微微歪過頭,對上她的視線,“你想的話,也可以帶一些熟人朋友。”
“嗯……”
林燃垂下眼,指尖無聲敲在杯壁上,沉吟片刻,沒什麽意外地推拒說:“我就不了吧,打算趁着周末好好休息。”
陸嘉杭了解似地點點頭,并沒有表現出失望,“沒關系,你要是想來了,和我說一聲就好。”
心底有些莫名的忐忑。林燃一時無言,只乖乖應着,嘴邊始終留有一點笑容的餘韻,視線似乎專注于杯底沉澱的茶末。從陸嘉杭的角度,可以清晰看見她低垂的睫毛。
“林燃。”
“啊?”
她驀地擡頭。
“有沒有人和你說過——當然我沒有任何不贊同或冒犯的意思,”男人身體前傾靠上桌面,在她睜大的眼中看見接近的自己,一臉真摯的好奇,“你這個人好像真的挺宅的。”
“……”
林燃頓時笑了。偏頭轉向別處的同時,臉頰上浮出的那片紅更明顯。她擡手像用手背擋住嘴角的弧度,因為分明感覺到了臉上的熱度,總有種生怕會顯得欲蓋彌彰,而獨自慌亂的狼狽——她真的快煩死自己這個容易臉紅的毛病了。
眼裏還閃着晶亮的光,林燃表面泰然地平靜下呼吸,坦誠道:“嗯……我确實蠻宅的。”
“那能夠讓你願意花時間出去的人,一定很特別。”
“哪有那麽誇張!”
林燃含羞般揮動了下手,身體後移拉遠了距離,撇開視線只仍舊笑着,而後轉過頭又低下,重新捋上兩邊提起的袖子,逐漸恢複了平淡。
“我只是比較喜歡呆在家裏,然後會有些認生……嗯,對,認生。”說到後面,在那聲“對”的時候,她默認跟着點一點頭,堪堪及肩的長發在之前被随手紮成一個低馬尾,耳後挽着碎發。
指尖纏繞着花一樣淡白的霧氣,傳至掌心的溫熱成了真切的提醒,就好像明明不口渴,卻還是忍不住用喝水來填補對話的空白。而人在某一時刻大概真的會産生一種微妙的預感,緊張,局促,在時間的逼近下蠢蠢欲動——
“要是我能夠成為這樣的人就好了。”
或許是因為對方的一個動作,又或是一個眼神。
“即使不是現在……要是我可以成為占據你內心一部分,對你來說足夠特別的人就好了——就像你在我心裏一樣。”
然而真正聽到的瞬間,心跳的沖擊不亞于舌尖承受的滾燙。
陸嘉杭說着,複又擡起眼,自我揶揄般溫和地笑了:“我的‘野心’很大吧?”分開握住的雙手,他頓了頓,凸出的喉結有細微的顫動。
“說無所謂得到什麽回應只是聽起來很灑脫的話。在這樣每見一次面,都會增加對你的喜歡的情況下,我怎麽可能不産生期待呢?”
喉間殘留着茶水滾過的灼人溫度,卻是後知後覺的不好受。隐蔽的針腳藏在衣服看不見的內裏,貼着溫熱皮膚,胸口持續傳出心髒的跳動——在對方念出自己名字的瞬間,強烈而溫柔。
“林燃,可以的話,請你也喜歡我一下吧。”
那是,秋天的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