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坐地鐵趕到兩人約定好的餐廳,正好是六點半。就餐高峰時段,林燃進去張望了一眼,就看見蕭蜀坐在燈光暖黃的靠牆雙人桌邊朝她拼命揮手。
“等很久了嗎?”
林燃靠近,放下包匆匆在對面落座。
“沒有,剛到。”
成功約到人出來吃飯的蕭蜀很高興,連聲調都比平常高了幾度。
“我點了兩人份的大盤雞,烤羊棒骨,一盤炒青菜還有兩份自制酸奶,你看還要點別的什麽?”
“這些就夠了,不行一會再叫吧。”
林燃挪了下位置,把手機放到桌上。
店裏客滿,外面的走道上零星坐了一些人在等叫號。穿紅色制服的服務生不停穿梭在熱鬧的食客間,忙忙碌碌,香氣袅袅。
“诶,給你看個人。”
蕭蜀想到什麽,低頭翻了會手機,然後遞過來。
“誰啊?”
林燃放下水杯,歪頭對上屏幕,接過來說,“好像有點眼熟。”
蕭蜀呵呵笑了:“我同事的侄子特別迷的一個明星。”她頓了頓,又問:“你覺得他帥嗎?”
“就……還好吧。”
沉吟片刻,林燃眉目間的神色顯得糾結,“你同事的侄子幾歲啊?”
聽出她聲音裏的那麽一絲絲勉為其難,蕭蜀立刻笑得更歡了,仿佛找到“同道中人”。
“小學四年級。”她說着,薄劉海下的眉毛跟着生動一揚,“就這臉,這鼻子,這下巴,這線條,就這樣,”蕭蜀一不小心翻到下一張圖片,又給滑回來,啧啧直搖頭,“哎喲,錢真好賺。”
“你說現在的年輕小孩,一天天都看的什麽,這審美都是怎麽培養的?要是真長得多好看就算了,好歹當一花瓶看着也挺賞心悅目。才華我就不過多要求了,可是你想讓我膚淺一點,也得起碼跟上水平啊。”
緊跟着喝上一口冰鎮酸梅湯,蕭蜀忍不住皺起眉,清透的湯汁入口酸甜,涼得人身心暢快。
她期待地搓搓手,又啃上羊肉。
大盤雞裏的燴面挺好吃,湯汁帶點辣,配上炖得軟綿入味的土豆,倒是比雞肉還占風頭。林燃筷子停下來,順便抽了張紙巾。
“三歲一代溝,我們和他們中間都橫了多少條溝了,有差別也是正常。”最後一盤炒青菜上來,一半浸在湯汁裏,泛着油光。
“沒準我們小的時候,大人們也是這麽看我們的呢?”
“那不一樣。” 蕭蜀一揮手,即是否定,“咱們小時候追星,都是奔着人才華去的。能唱的會唱,能演的會演,長得也不差,甚至更好看。對了,我跟你講過沒,”有服務生來加水,蕭蜀翹着沾了油的手指,手腕壓在桌沿,“就我朋友她們之前不是搞品牌活動嘛,請了代言人來參加,一個工作人員把牌子給落了,結果就被粉絲偷拿了想混進來。聽她說,整個活動場面特別瘋狂,全是粉絲,攔都攔不住。”
林燃笑一笑,拿了個小勺舀酸奶,順便給蕭蜀遞一個過去。
就這樣快到晚上八點半,饒有再多的話,近兩個小時的時間也能把面對面的兩人給磨安靜了。
蕭蜀胳膊肘撐在桌上,正抱頭給自己做要回家的心理建設。雙眼緊閉兩秒,一張臉上要多糾結有多糾結,能有多痛苦就有多痛苦。
“就這麽不想回家嗎?”林燃瞧見這副樣子,也不着急回去,語氣安慰地開口。
“一回到家,就是戰争。”
蕭蜀惆悵而深情地撫上胸口,加重了語氣,好比心痛。
“我總算理解為什麽以前每次和我媽吵完架,我爸都要出去待着了。特麽根本就講不通啊!她壓根就聽不進你說什麽。我已經連續兩天沒在家吃早飯了,我說‘我有手有腳有工作,不用麻煩你’。然後,我媽就和我開始冷戰了。”
“那你們吵什麽呢?”
林燃交叉手臂壓在桌沿上,盤底的醬料湯汁涼透了,沉下去,表面油光清亮。就看蕭蜀“一言難盡”地擺擺手,郁悶無奈道:“比如說吧,她抱怨我不化妝不打扮,不愛穿裙子。說人家姑娘都怎麽怎麽美美的走在大街上,我呢,不修邊幅,個矮就算了還不願意穿高跟鞋。拜托——”
蕭蜀簡直要無語:“我是去上班,不是去選美。”
每天已經夠忙了,長槍短炮架着,一大早困得眼睛都睜不開,她哪兒還有多餘的心思。
“再說,我承認我不想花時間在打扮上,但是我也沒有邋遢啊。起碼的幹淨整潔我還是會注意的好嗎。你也知道我最近很忙,累得要死了,我只想舒舒服服腳踩平地,能跑能跳能擡腿。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生活方式,我想要方便自在點,難道連這點權利都不能有嗎?
“說我這麽大了還沒有男朋友,相親也不要,工作沒前途,月月拿個幾千塊頂狗屁用,物價都漲了。我說行那我不結婚了,反正現在生活壓力那麽大,誘惑那麽多,人心又難測,結了八成也會離,離個婚還那麽麻煩。她又說‘不行,哪怕你結婚又離婚,那也比不結強’……什麽道理啊!”
蕭蜀雙手一攤,又有種當時氣上頭快要冒煙的感覺。
“唉,我現在就特別羨慕你。”
“我?”林燃很意外聽她這樣說。
蕭蜀“嗯”了一聲,語氣堅定,“自己一個人住舒舒服服的,也沒人管,多清淨。”
林燃轉起空酸奶杯裏的小勺子,垂眼轉得很慢,“有好有壞吧。什麽事都這樣。”
蕭蜀還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裏,只是長嘆一聲:“不過我就不可能啦,我媽要知道我要出去住絕對會大發脾氣,家裏有房還出去花錢租,要死啦你!”
……
地鐵口的路燈昏黃,一路踩着臺階從地下走上來,人不多,安安靜靜的,大多在低頭看手機。
行李箱拖在地上的滾輪聲特別明顯,路邊停了幾輛電瓶車,有站在樹下的老大爺立馬迎上來,腰間一串沉甸甸的鑰匙響,穿着白色汗衫,講話帶點口音:
“哎呀終于到了!路上折騰吧?”
林燃轉頭看過去,那人正拉過行李箱,伸手拍拍身邊的年輕人,笑得一臉褶:“走吧,你大娘提早忙活準備一天了,就念叨你來呢。”
繁茂枝葉間的間隙流走光和影,憑空經過一輛車,打擾了安寧,與那爽朗熱情的聲音一起離開。
後面的話,林燃聽不清了。她走得更遠。
沿街一排排店家,高高低低的燈箱招牌是夜裏一處生活的景,幽幽亮着,成為城市畫的點綴。
從前在林燃還沒有養成在手機裏給人添加備注的習慣的時候,那時她剛和梁浩川在一起,偶然間被他發現她沒有給他任何親密的備注,倒有表現出一點小失望。
如今她把他删了,許久沒聯系,乍一見着,那份陌生的熟悉,足以讓她駐足多停留幾秒。
照片裏的他沒有什麽改變,依舊笑得陽光燦爛。按理說,林燃是沒有機會也絕沒有意願窺探他現在的生活的。不過偶然事件的發生不可避免。注意到他身邊打扮可愛的女孩子——好像是叫嚴芸優吧,他的表妹,照片就是她發的。
也不記得她什麽時候加過他表妹為好友,只是九宮格照片裏,有一張他和周念楚牽手的背影合照。
挺配的。
仰頭深吸一口氣,月亮又大又圓,比路燈還亮,遙遙挂在天上。沿途落滿瑩白的月光,林燃“咚”的一聲,把手機丢進包裏,右手攥住肩上的帶子往上提了提,邁開步,繼續不回頭地向前走。
線條流暢的白色跑車壓過路面,停在別墅前院的門口,梁浩川手握方向盤瞥了眼身邊的周念楚。她今天把長發盤起來,妝容偏淡,加之臉小,看起來清純柔和,給人又是另一種印象。
她說過今天有重要的事要早點回來。
任何響動在靜谧的空間裏都異常清晰,解開安全帶,她好心情地湊到他的臉頰邊輕吻一下,帶着某種隐約的愉快的迫切,頭也不回地說聲“拜”,就潇灑下了車。
車燈照亮前路,跟在那一聲幹脆的關車門聲後,也很快駛離了。
拎着手包快速踏上樓梯,周念楚不忘回頭惦記一眼餐桌和廚房裏的情況。練過芭蕾舞的身形挺直優雅,頸線修長,仿佛與她此刻搭配的應當是層層疊疊紗霧般搖曳夢幻的拖尾裙,提起來跑動着,溫柔拂過一層層階梯,無聲又輕快。
客廳裏暫時就只有在廚房忙碌的阿姨。
周念楚從房間裏拿上提前準備好的驚喜,反手帶上房門的時候,她側身的視線順着走廊一路到底,不對門的兩側,有父親的書房和母親的卧室。
她靜悄悄來到書房門口,擡起的手在隐約聽見裏頭談論工作的聲音後頓住,猶豫再三,還是放棄了。
母親還是要比父親提早下來。
周念楚連忙站起來為楚滢拉開椅子,讓她坐在中間。
楚滢見了她笑得溫柔,光潔的臉上沒有什麽皺紋,雖說近看還是能感覺出一點不自然的痕跡,不過勝在氣質好,也算是保養得當了。
“今天您可是主角。”
周念楚雙手扶上椅背,側過身半彎下腰,笑容甜蜜又撒嬌。
樓上移動的身影沒逃過她此刻敏銳的眼神,那不算高大的身形走了樣不打緊,人要衣裝,即便有了年紀,啤酒肚已初現端倪,那股子事業有成的意氣風發還是在的。有氣場,有風度,有威嚴。
不過周念楚從來就沒在忌憚過。
她快速的目光只掠過周顯耀空空的兩手,甚至于來不及生氣,就拿了旁邊椅子上包裝好的禮物,讨好地捧上前,“媽,生日快樂。”
楚滢笑着接過,難免有些寵溺的埋怨:“什麽都不缺,還費這些心思。”
她低頭,沒注意周念楚向上抛去的眼風,更沒能看見樓上那位轉身前懊惱地拍了拍腦門,回應女兒的父親。
一桌子菜上齊了,楚滢接過周顯耀下樓後送她的禮物,徑直放到了旁邊。
她直起背擡起眼,嘴邊的笑意明顯淡了很多。
一家人能湊在一起吃頓飯,這樣的場面一年也屈指可數。
周顯耀自知工作忙,很少陪伴家人,好不容易能有一次這樣的機會,倒有些拘謹的生疏。他雙手交叉放在桌上,聽女兒東一句西一句話講個不停,時不時捧場樂呵呵跟着一笑,扶一扶鏡框,清一下嗓,等安靜動筷的間隙,醞釀了會,沉聲道:
“下個月我休假,你們想的話,咱們一家人可以出去旅旅游什麽的。”
他說着,伸手覆上楚滢的手背,直而短圓的手指擡起又輕落下,撫慰似地,架了眼鏡的寬臉上笑紋和藹,不忘轉頭看一眼她。
楚滢正坐着,臉上淡淡的沒什麽表情。
和年輕時候一樣,她不笑的時候,總顯出一種看起來不算友好的傲慢的冷然。從這一點來說,周念楚和她很像。
不過,女兒要比媽媽愛笑多了。
周念楚顯然對于這一提議很捧場,她揚起眉雙眼發亮,雙手握在桌上,一副止不住驚喜又期待的模樣——她已經很少做這樣誇張的表情。一來如今沒什麽事會值得她如此驚心動魄;二來她覺得這樣很蠢。
可在周顯耀和楚滢面前不是。
在父母面前,這應當是一種帶一點幼稚卻又足夠天真的爛漫,是一種親密的孩子的象征。他們顧忌着疼愛着,保全所有家庭應當有的和睦溫情。至少在她認為,是這樣。
不知是否是她笑得過于燦爛,努力營造的良好氛圍更像是周念楚一個人聒噪的表演,她始終維持着那樣的歡欣,顴骨上揚到刻意,臉頰僵硬得發酸。
“不了。我下個月約了醫生。”
楚滢自然抽出她的手,淡漠地捏上紙巾一角。
周念楚不自主地,嘴角抽動了一下,
周顯耀還沒從尴尬中緩過神來,明顯一愣,脫口而出:“你生病了?”
楚滢說着話,也不看他,順道輕嘆口氣:“常規檢查罷了。”
她掃了眼桌面,繼續說:“在外頭逛了一下午,我有些累了,先上去休息一會。”
突然響起的手機鈴聲讓周顯耀手肘跟着一動,立馬低頭看過去。總不像是被截斷了有話要說的模樣,如此,突兀也成了适時。默默無語間,有種木讷的殘忍。
周念楚在這一片毫無生氣的寂靜裏用力捏緊雙手,裸色指甲陷進手背,留下月牙一樣的深痕。
她端坐着,凝視的目光失去焦點,固執強烈,像兩條帶刺的藤蔓。
眼前的迷蒙只讓她更睜大眼,酸澀間顫抖着。
她的家從前不是這樣的。
推開的椅,轉身的人,玻璃杯裏盛出現實的景,看起來那樣平靜,又那麽令人不安。
周念楚眼睫顫動了一下,目光裏的冷然更盛,哽咽過後,轉頭看向踏上樓梯的人。
“我打算訂婚了。”
精致的吊燈映出華麗的影,光點一圈又一圈,好像在視線裏不斷旋轉,重合,又扭曲。
楚滢頓住了。
而周念楚知道,即便她沒有朝向那裏看,此時此刻,周顯耀也在看着自己。
她像一個得勝者,以一種高傲的姿态。無所謂意義,只有當下說不出的痛快。
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