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噼裏啪啦的鍵盤響斷斷續續而沒有規律,隔着幾張桌的工位上座機屏幕亮了,鈴聲輕弱,很快被接起來。
“诶,Mandy呀,我找你……”
人聲漸低下去,後續的內容愈發不可聞,模模糊糊隐隐約約,像夏夜裏的蚊子響,只是并不讨厭,聽的人也沒有那麽敏感。
倒是突如其來幾聲響亮的噴嚏,大概率是鼻炎犯了,阿嚏阿嚏連打一串,偶爾拉來人的注意,但又很快平靜依舊。
林燃身體後靠向椅背,低着頭,手指緩緩在微涼的屏幕上滑動。桌上的筆記本電腦開着,停留在郵箱界面,右上角又彈出一條微信消息。
吊頂的格栅燈明亮,影影綽綽映上光滑的手機屏,她低垂着眼,鼻梁高挺,勾勒出靜谧的側臉輪廓。
消息列表的前幾位總經常性地被工作相關群組占據,一路看下去,最近的私人聊天還是在上周末——
蕭蜀向她抱怨最近活動太多,忙得她一弱女子哼哧哼哧整天扛着三腳架趕場子,多少主辦方送的小禮物都補償不了的那種。何況她只是個沒名沒姓的甲乙丙丁。
無人交談的空間,新的聊天界面退出又出現,「陸嘉杭」三個字出現在頁面最上方正當中。林燃找到他,指尖不斷點在聊天輸入框裏又滑上去,反複跳出的26格鍵盤并沒有意義。
他們的最後一句對話結束在上周五晚的22點08分,那天是林燃連續加班的第三晚,好不容易等終于忙完了一陣。
到家的時候,她看見餐桌上剩下四分之一的牛奶瓶,因為早晨太過匆忙,結果忘了放回冰箱裏,透明的瓶身早已經幹得透透的。
輕輕丢鑰匙在茶幾上,陽臺上零散挂着的幾只粉色的空衣架。一場水汽氤氲的熱水澡是一劑消去疲憊的良藥,盡管良藥苦口,接受前總要花點時間說服自己。林燃安逸地橫躺在沙發上,電視機開着,她一只手臂搭上額頭,半遮不遮的,稍微移動一點角度,就擋住了頭頂明亮的光線。
……
在度過了毫無意義卻異常惬意的半小時後,一聲不情願的哀嚎,化無聲的掙紮為有形,她終于成功說服自己站起來。
夏天天氣熱,即使是晚上,無風的沉悶自是一種煎熬。
窗外的夜色暗淡,純棉睡衣包裹住沐浴後的一身清爽,再走進開了空調的卧室,擡手用胳膊肘碰上開關,搶先亮起的卻是正在床頭櫃上充電的手機。乳白色吸頂燈的光打下來,明亮幹淨,鎖定屏幕上,一條孤零零的微信消息提醒顯得“觸目驚心”而“幽幽深不可測”,模糊的人影自左下角退去,直起身,林燃安寧的一顆心好像瞬間跳空,一溜跌到臺階邊上,就聽那聲音,咯噔咯噔不停。
以她貧瘠的網絡交友狀态,這種情況的發生總是不可避免讓人心情格外忐忑。
走去軟凳上坐下,擠了些精華液在掌心裏揉開,林燃雙手輕拍上臉,不自覺加快了速度。原本輕松的護膚時間,卻被她隐隐生出的不妙預感萦繞。
最好不要再是工作上的事了……
抹幹淨擠在手背上的護手霜一屁股坐上床,林燃輕嘆一聲,胳膊伸過去拔了充電線,轉個身盤腿坐好,頭發只是擦幹披散在肩上,便低頭點開消息解鎖。
清淺的呼吸是寂靜空間裏的一點氛圍。
倒不是什麽上司突然的指派任務,也不是老同學猝不及防的敘舊聯絡,更沒有一堆設置了免打擾的未讀群消息。她垂眼看着新出現在列表裏第一位的陸嘉杭,神色平淡間,卻又是另一種心情。
門口打印機持續好一會兒的出紙聲驟然停下來,哐的一下,下層空了的紙盒被抽出,有人重新放了一沓紙進去。
【ni】
孤零零的兩個字母才打進聊天輸入框,還沒有選定文字,就被徹底清空。
吊頂的格栅燈,明晃晃的像金邊玻璃杯裏涼透了的冰塊,令人清醒。
林燃維持着靠坐的姿勢不動,不過片刻,手指又動了起來。
【今天中午】
她輕咬住嘴唇,又往回删。
【剛才在餐廳,】
屏息,繼續删。
【你是不是……】
過膝的淺咖色迷笛裙露出勻稱漂亮的小腿,前後踩着地毯,左腳尖快挨上右腳跟,猶猶豫豫間恍惚使了點力,轉椅的滑輪動一下。
和上一秒的時間一樣無法複原的,是她打了三行的文字。
絞盡腦汁卻不得思緒的後果使人心煩。袖口挽起的開領襯衫分明顯出幹練,林燃雙手拿住手機,在短暫的大腦放空過程中,笨拙而本能地寫下一個自覺平庸的開頭。
【我今天】
她沉下肩擡頭,深呼吸一次,忽然就嫌棄起這種無意義的糾結來。然後自暴自棄般地,像是對于這種浪費時間扭捏的不滿,毫不猶豫連續點了删除。
然而眼下卻不是能夠暫時撇開這件事的時候。
生活的記憶點就在于平靜無瀾間的一點風波,無論驚喜或驚吓,心跳的瞬間,時間可以被分割成無數個靜止片段,每一幀都堪稱戲劇。
林燃目瞪口呆地盯着新出現在眼前的對話框,只有一個「我」字的消息旁邊,灰色小圈圈正轉個不停。她一顆心撲騰撲騰跳,眼疾手快立刻把手機切到飛行模式——阻止消息發送出去。
有的事一回生二回熟,有過經歷,好歹能讓你知道怎麽解決麻煩。
手機屏幕倒扣在桌面攤開的記事本上,她左腳伸出一步随轉椅貼向辦公桌,身體離開椅背坐直,手臂壓在桌沿,仍有種渾身熱血上湧,燒得臉頰直發燙的緊張。
噼裏啪啦的鍵盤響此起彼伏,利落的鼠标敲擊聲或遠或近,低頭看手機的人更是無言。門口的打印機暫停了工作,比任何時候都來的安寧。沒有人會注意到這裏,亦或者說,每一個人都有所專注。
打轉的灰色小圓圈終于繞成了确認消息發送失敗的紅色驚嘆號,林燃收拾下心情,查看了眼沒有動靜的工作郵箱,打開Excel。屏幕右上角忽然毫無預兆地彈出一條微信消息,內容可見,是蕭蜀發來的一條久違了的約飯邀請。
【下班有空出來吃飯不啦?】
她問。
似乎是嫌純文字表達的語氣還不夠活潑可愛,不夠讓人無法拒絕,蕭蜀嚼着別人給的杏仁太妃糖,坐在辦公椅裏左轉轉右轉轉,又發了個表情過去。
“诶蕭蜀,給你分享首歌。”
隔壁同事放下手機,看過來的眼神頗有些意味深長。
蕭蜀懷着好奇戴上耳機,聽了沒幾秒,就看那眉頭越皺越緊。
“這什麽玩意?”
同事看她那“中招”一般的反應頓時笑了,手臂搭上桌面靠過來,語氣很無奈地感慨:“我侄子分享給我的他最愛的歌。”
“你侄子幾歲啊?”蕭蜀朝她看過去。
同事伸手比了個“四”,眨眨眼揚起一個不露齒的微笑:“小學四年級。”
“嚯,可以呀。”蕭蜀瞥了眼歌手名,“前兩天我還在現場看到真人來着。”
“感覺怎麽樣?”
“特高,”蕭蜀憑印象實話實說,“看起來沒電視上好看。”
“我侄子可迷他了。”同事手指點了點屏幕,一臉的無法理解以至于要翻出白眼。
“然後我就問他,你喜歡人什麽?他是演過什麽好看的電視劇還是唱過什麽好聽的歌?結果你猜他怎麽說?”
“怎麽說?”
“他說——”同事攏起膝蓋端坐好,掐細了嗓子開始模仿,“因為他長得帥呀!”
一巴掌輕拍上桌以示郁悶,同事搖搖頭,點開小侄子的頭像放大到蕭蜀跟前,哭笑不得地說:“可關鍵他也不帥啊。”
蕭蜀歪頭靠在椅背上仔細端詳了兩秒鐘屏幕,正打算表示無法欣賞,順道就瞥見新來的主編助理捧了一大束粉紅玫瑰路過,趕忙叫住人家。
“這花好漂亮。”被吸引了注意的同事立刻放下手機,擡頭就問,“誰送的啊?”
“不知道。”助理搖搖頭說,“Lisa桌上的,她叫我拿去扔掉。”
“啊?好浪費哦。”
同事惋惜地摸了摸花束外朦胧的網紗。
“不是應該有卡片麽?”蕭蜀倒是挺認真地在問,“她沒有看一下名字嗎?”
“沒有。Lisa說她花粉過敏。”助理垂眼盯着這些注定要被抛棄的可憐玫瑰,還能想起她那走路帶風的主編大人在進入辦公室後不為所動的匆匆一瞥,以及不帶任何感情的清透聲線:
“對于這種不用心的人,多給一個眼神都是浪費。”
蕭蜀無言間一挑眉,抿嘴搖了搖頭,不動聲色地拿起手機,找到好友列表裏“LL”這一備注名,瞬間給李磊發了條消息過去:
【省省吧,沒戲。】
主編辦公室裏又有人出來,一聲明顯帶着氣惱的“Jesus”透過敞開的門縫傳到每個人的耳朵裏,辦公室外頓時消了音一樣,一片寂靜。
短發小姑娘臉色不太好地輕帶上門,眼睛紅紅的,像是剛哭過。
如此飽含着極度無語的Lisa吳标志性的感嘆,在場同事聽了,有的默默搖頭,大概也想起了自己從前交稿被訓的悲慘經歷。
“她怎麽了?”
蕭蜀和隔壁同事默契轉過頭對視一眼,立刻交頭接耳起來。
“要麽是寫的稿子被主編批了一通。”同事說。
“那不挺正常?”蕭蜀壓低了聲音。
“不一樣。”同事眼神瞥過去,示意道,“早上才被說過,Angel寫成Angle啊,這是第二次了。”
蕭蜀挑眉倒吸一口氣,點點頭同情道:
“……那是蠻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