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鷗眠
又一次出差回來,陶然拖着行李,被迫跟夜跑歸來的鄰居寒暄了兩句,終于走出自家電梯。
夜已深了。一陣驚慌的嘩啦聲夾雜着一聲“喵”,看來他這個夜歸人的腳步驚着了正在垃圾桶覓食的野貓。陶然動了恻隐之心,走近去想看個仔細,貓咪卻逃得更遠。
那是經常在家附近出沒的一只奶牛喵,臉上的黑白配色正湊成一個白底黑褲衩的傻樣。常铮第一次見到它的時候笑出了聲,陶然當時鄭重其事給他引薦,說這是我們的鄰居,褲衩貓小姐。
諸如此類的溫馨細節,漂浮在空無一物的寂靜裏,陶然面對着家門,忽然覺得滿身的疲憊全都有了意義。。
剛才等行李的時候發給常铮的信息,回複只是一個“哦”,那這會兒人大概已經睡着了。自從跟常铮在一起,陶然就删了門鎖的密碼,錄進了兩個人的指紋。想起這些,再累仿佛也能有一絲慰藉,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盡量把這一路上韋方澄的陰陽怪氣、客戶的不依不饒,全都折疊好妥善安放。
老電影裏曾有個令陶然很難忘的鏡頭,家裏有嬌妻佳兒的歡聲笑語,男主角坐在車裏,并不急着下車回家,而是一個人,默默點起一支煙。
當初看的時候,只能看見那人是不想回家。如今家門裏有了這樣一個至關重要的人,陶然才真的明白,能做出這個舉動的人反而是想好好回家。
外頭的事情就該到家門口為止,再多抱怨也要收拾好了再進去。這是一個成年人對家人應有的承諾。
明明早就聽到鏟屎官到了門口,卻莫名等了好一會兒,門慢慢被推開的時候,凱撒十分疑惑地湊了上來,比平時慢半拍地蹭了幾下陶然的褲腿。
屋裏居然只開了一盞壁燈,昏暗得令人起疑。陶然還沒來得及俯身安撫一下貓大爺,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常铮迎到門口來,給了他一個毫無預兆的擁抱。
進家門時順手解開的西裝紐扣倒給了常铮便利,他的手攀上了前襟把人拉近,又順着白襯衫的輪廓滑進去,扣緊了陶然的腰。
這姿态實在洩露了太多情緒,顧不上問,身體已經先于思維做出了判斷。陶然擡手回應了他,輕輕拍一拍他的背,轉頭試探着吻他的耳朵。
“阿铮……怎麽了?”
常铮沒回答,下巴抵在他肩上,搖了搖頭。
一個簡直無所不能的戀人,忽然低下了高貴的頭。新奇和心疼攪成一鍋粥,陶然不自覺地跟着慌起來,像哄孩子似的安撫了他好一會兒。
“我……是不是很麻煩,你出一趟差都鬧出這麽多事兒來,惹你不高興。”
常大少爺沉默良久,自己開了口。陶然聽到他這麽說,心也就定了,不由長嘆一聲:“是啊,很麻煩。可我也好不到哪兒去,所以,彼此彼此吧。”
“至少你沒鬧到我面前來。”
陶然自嘲地一笑:“那我可不保證,以後周喆不會來找我,或者徐遠外派結束了,就能真的再也不出現。”
兩人之間的距離被稍微拉開了一些,常铮格外認真地與他對視。氣氛沉默而炙熱,像是鋪陳在烈日下的幹草垛。
常铮的眼睛裏通常都是一成不變的寧和,再往下是冰封萬裏的冷。如今陶然親眼看着那堅冰之下封着的海水開始震蕩,迸發出獸性的危險光芒,終究還是不忍心讓它沸騰,自己又補了一句:“但我可以保證,無論誰來找我,消息已讀不回。”
微涼的唇立刻堵了上來。
凱撒端坐在貓爬架的最頂層,目送兩個人類糾纏着進了卧室。動作太急就容易忘記關門,貓大爺靜悄悄地順着門縫,跟着溜了進去。
賞心樂事恰到好處,凱撒從衣櫥的角落裏竄出來,跳上了床頭并拒絕下去。陶然因為被它盯着,莫名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不知不覺收緊了肌肉。常铮俯身給了他一個侵略意味十足的長吻,然後送上既深且重的完美收尾。
愉悅如潮汐一般來了又走,被留在沙灘上的兩個人終究還是要回歸凡夫俗子的身份。再怎麽靈魂愛侶,一轉頭也還是塵世喧擾。
常老板可能真的是心事重,陶然平躺着休息的時間裏,他不動聲色地摸上了他的發梢,然後像愛撫凱撒一樣,輕輕地揉個沒完。有一下沒一下,這節奏教人犯困,陶然被睡意和對洗澡的執念來回拉扯了好一會兒,終于還是艱難地爬了起來。
“洗個澡得了,行李就放着明天收拾了吧。”
陶然對着鏡子仔細看了看胸口的痕跡,好險,差點就連襯衫第一顆紐扣都不能解開了。常铮的聲音從卧室裏傳來,昏昏欲睡裏混了幾分等急了的嗔怪,倒是一點都不掩飾情緒。
他在心底嘆了口氣,揚聲答:“好,你先拿衣服吧……要不你去那邊洗?”
那頭半天都沒再出聲,大概是實在懶得去家裏另一個浴室,然後稀裏糊塗先睡着了。
“在一起”這件事持續得越長,很多真實的交互也就越顯山露水。對這段猶豫太久,最終還是開始了的關系,陶然最初抱有的盡力而為就好的态度,也被常铮一點一點地動搖着,直到此刻,似乎已經積澱成了一種迷惘。
陶然扪心自問,确實仍然不明白,對方究竟是為什麽如此篤定。之前跟周喆、徐遠的關系不可謂不認真,但那更像是彼此心知肚明的短期合同。如果合作愉快,當然可以續簽,如果不幸一拍兩散,那也純屬正常。但如今跟常铮之間,簡直像是第一次合作就簽下了無固定期限合同,雙方都被與日俱增的感情、恩義、付出和得到緊緊纏繞,最後勢必要長成密不可分的一團,從此只能共生。
作為一個生而自由,精神上始終獨善其身的人,深陷這種情境,實在是沒法不憂慮。
因為早已習慣了在工作和生活中與常铮心領神會,當他意識到這種憂慮是他獨有的感受,常铮那方毫無征兆時,孤獨感就變得愈發深刻。
此刻站在蓮蓬頭熱水下的陶然,忽然又想起了兩個人決定在一起之前,自己在夢裏見過的那個深淵。目力所及之處,千丈懸崖之下确實是鮮花山谷,他卻始終不敢全信。觀望良久,夢的最後,他被人一把推了下去,再也沒有退路。
常铮的一切言行至今無可挑剔,甚至像今天這樣的脆弱,都出現得及時且恰當,足以觸及陶然心底最深處的柔軟。誰先表現出占有欲,誰就輸了,這是再明白不過的規則,偏偏常铮就能做得以退為進,連在陶然身上留下的一個印子,都像是一次情難自已的告白。
他的确是當真了,真的不能再真。
越是這樣,陶然就越問不出心裏的那句“我何德何能”。之前出去團建那一次,借着獨處吃飯的機會,他用“感君千金意”試探過常铮,一無所獲。如今兩人感情又更進一步,這話只能就此揭過。
大半夜的沖澡沖久了,心裏又過了一遍明天進辦公室該處理的急事,陶然披着浴袍往外走的時候,屋裏微涼的空氣一下撲在臉上,人反倒是清醒了。
常铮趴在床上,被子亂糟糟地壓了一半在身下,聽到他回來了,就懶洋洋地開口:“怎麽洗了這麽久……”
陶然暗嘆自己庸人自擾,很快湊過去吻了他一下:“你快去吧,別感冒了,水開得熱一點。”
眼神看着已經半夢半醒,常铮行動遲緩地翻了個身,慢慢朝着浴室去了。
在他身後,陶然拿起手機,睡前習慣性地要刷一遍郵箱。
一封發件人是白漫漫的郵件成功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常铮并沒有看見,這一秒他的臉色有多麽難看……也幸好沒有看見。
有些事情老板早知道不如晚知道,晚知道不如不知道。但常铮畢竟不止是老板,又過了一會兒他洗完出來,陶然思忖再三,還是直接把郵件的附件頁面遞到了他眼前。
“……”
常铮也一下就醒了,轉頭看着陶然的眼睛,欲言又止了半天,只好長嘆一聲。
“已經來不及撤回了。”
這是句廢話,看發件時間就能明白的事情,常铮不需要他強調一遍。陶然自己都覺得無謂,說完就忍不住跟着嘆了口氣,無奈地捂住了眼睛。
“她是不是不想幹了?”
“……我也不知道怎麽會這樣。”
這要是別的項目經理,在會議室裏讓常铮看的這個附件,他恐怕早就拍桌子了。陶然自然明白這件事是什麽概念,想了又想,只能先道歉:“對不起,我明天會一進辦公室就找她。”
常铮默了好一會兒,慢半拍才側頭親在陶然耳畔:“你這不也剛發現麽,不能怪你。明天再說吧,這件事交給我,我直接找她。”
陶然還想說點什麽,常铮卻已經掀開被子準備睡了。
“項目是我的,我來吧。”
對話只好到此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