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山寂3
雖然說不上多黑,但兩個人都分別有歷史。平時這些事情不至于多避諱,但也不至于總拿出來提。陶然這天清晨起床趕飛機,常铮迷迷糊糊問了句要不要他起來送,被陶然摁回去之後也就接着睡了。出門前,陶然把行李箱的拉杆都拉起來了,人還站在門邊猶豫了好幾秒。
最後,他還是沒特地跟常铮提,這次出差他是跟韋方澄一起去的。
其實要是有心查陶然的工作安排,常铮在自己郵箱裏就能查到。可那天他也有客戶拜訪要趕,有項目會議要開,一來二去,這個信息就這麽錯過了。
陶然這頭,航班安排得比較早,韋方澄又是個太過沉默的旅伴,往北飛的航程中,他不知不覺就睡過了将近一半的時間。空乘來分發早餐的動靜令他醒來,身側的韋方澄慢條斯理地關了小屏裏的電影,把耳機插孔轉換器從座位扶手上撤下來,放進抽口布袋裏收好,然後在陶然不甚清醒的注視中,十分平靜地開了口。
“你醒了。”
對方能拿出公事公辦的态度,這再好不過。從機場彙合起就自帶尴尬的氣氛,這下倒是松快不少。
“……抱歉,應該先過一下ppt再睡的。”
他沒提自己為什麽一大早的困成這樣,韋方澄也沒問,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陶然心頭頓時一凜。
誰的智商都不欠費,吃的也都是察言觀色這碗飯,大家平時共事的時候,很多場合也不用把話都說透才能明白。在彼此難堪和心領神會之間,韋方澄代陶然直接選擇了後者。
也不知他是怎麽看出來的,什麽時候看出來的,總之韋方澄已經知道了。
這世間從來都講報應不爽,任何一點隐秘的歡愉都會在功過簿上留下一筆,轉頭都是要還的。戀愛偏要吃窩邊草,這事本來就游走于公司政策的灰色地帶,大家的性取向又是另一層微妙的信息,韋方澄還曾經喜歡過常铮,或許眼下也未能完全忘情……
來龍去脈,因果利弊,一時間在陶然腦海裏撞出一地灼熱的火花,瞬間又褪去了溫度。
哦,是了,這趟還正是飛向常铮和韋方澄相識的城市。那是常铮從上大學開始,足足待了近十年的地方,直覺告訴陶然,一定還有別的故事在等着他揭開。
或者即使他沒有這個意願,韋方澄也一定會把事情送到他面前來。
一頭是因為私事,出差搞成了懸疑片,另一頭客戶也不是善茬。剛開始過ppt的時候,他還能憑着主體是自己帶着白漫漫一起做的,分點神去想有的沒的。後來韋方澄從自己的專業角度連提了幾個問題,他只能收心,然後沉默。話一出口,他們兩個就都清楚,要是客戶聽了這個陳述,也會這麽想,但不巧這些問題都不是他們這個階段能解決的。
“為什麽要在T市建倉,就因為買地便宜嗎?陸海聯運沒有成熟的路線,時間長了,這成本肯定比在B市建倉還高。”
陶然開了另一個文件給他看:“這是項目啓動的時候,他們發過來的基本需求。雖然沒有在書面上直說,但前後溝通過好幾次的意思,加上這個需求,一起理解就是T市這個地點是他們美國的大老板直接定的,只有南區和東區的地點可變。”
韋方澄聽懂了,于是皺起眉頭:“所以怎麽做都不是成本最優方案,因為T市本來就不經濟。”
此行就是去給客戶的北區管理團隊介紹方案,北區一定會問,為什麽所有計劃都是基于在T市建倉來制定的。但給他們付咨詢費的是總部辦公室,那邊顯然不希望他們把美國說非要T市這句話,放在臺面上說給北區聽。
果不出所料,一下午的會不歡而散。北中國區在這家客戶大中華區業務的占比過半,本來就有些擁兵自重,跟直接管理南區的總部叫板的勢頭。現在抓住了他們這個方案介紹的機會,看樣子是準備借題發揮,把矛盾鬧到上面去了。咨詢公司夾在人家的辦公室政治裏,角色尤其尴尬。
陶然和韋方澄終于坐進出租車的時候,B市的晚高峰都已經過了。
同樣是華燈初上,B市的氣質卻與其它城市迥異。在異彩交織所代表的現代世界背後,似乎還有更厚重的,陳黯的過去,如不知名的巨獸一般蟄伏。你永遠不知道它陰森的目光落在何處,也不知道那些延綿起伏的舊時輪廓究竟是它的身軀,還是它的掩護。
許久沒作聲的韋方澄把電腦包放在膝上,擡手開始解自己的領帶結。這是公事告一段落的意思,他倒是準備松下來了,陶然的心卻立刻随之揪緊。
從踏上B市的地面那一刻到現在,韋方澄整個人都像個倒計時沒顯示的定時炸彈。路上,客戶的會議室裏,無論在哪兒,他的一舉一動仿佛掐準的讀秒聲,預示着一個遲早要來的爆發。
擔憂的時間長了,人總會産生自暴自棄的情緒。餘光掃到韋方澄的手指搭上領帶,陶然就索性轉頭看向車窗外。
管他呢,時辰終究會到。
“一會兒到酒店了你先回吧,我還有點事要辦。”
陶然沒回頭,順着他的話“嗯”了一聲。
顯然對方是不打算配合的,韋方澄自己接着說了下去:“常铮臨走的時候,把狗交代給我了。後來我也走了,就留給了鄰居。最近聽說粥粥跟鄰居家的小母狗配了一次,生了一窩特別醜的串串……我打算去看看。這事你要是覺得有必要,就代我轉告常铮吧。”
處心積慮,就為了把一條狗的名字說出口。陶然從心底裏嘆了口氣,忽然替他覺得累。
原來放不下的姿态是這樣難堪。
這話活像一場酒桌上的争執被慢放,高舉在手裏的玻璃瓶僵了太久太久,終于落地,砸了個粉碎。但由于等待太熬人,激憤已經拖成了不得不為,又在陶然此刻的沉默裏,釀成了一口難以下咽的苦酒。
其實韋方澄也是在工作裏能夠游刃有餘的人。他自己一定也知道,沒有回響的念念不忘落在別人眼裏,大概會是什麽情态。即便這樣也說了才能安心,陶然只能無言以對。
就算是給感情一點體面,哪怕是別人的一次無始無終的單戀,直到酒店門口開門下車,陶然都沒再說話。
車上陶然就看到常铮打過一次自己的手機,韋方澄還在身邊,要接也只能彙報兩句工作,他實在懶得接。回到自己房間,換掉一身正裝洗完澡,這個電話還是要給他撥回去。
“我下午才發現,你這是是跟誰一起出差的。他給你找麻煩了嗎?”
酒店的軟床高枕有一種程式化的舒适,談不上貼心,但一定到位。陶然仰頭陷在疊起來的枕頭堆裏,嘆氣道:“肯定要找啊,還好在客戶面前該做的都做了,但回酒店路上,他說要去看你留給他,他又留給他鄰居的粥粥。還說如果我覺得有必要的話可以轉告你,粥粥跟那家的小母狗生了一窩串串。”
常铮好像突然被噎住了,靜了半晌,才慢慢地接話:“……抱歉,給你添堵了。”
“沒事,我們常老板魅力大,這都是難免的。我都得到你這個人了,難道還不準別人追幾句酸話了。”頂燈太刺眼,陶然在床頭摸了幾下,關得只剩自己這一側的壁燈:“跟這幾句話比,我倒覺得他已經知道我們的事兒了,才真是給我添堵。”
“唉,你也別太擔心。萬一有什麽,那也得是沖着我來的。你信我,鬧不到你這兒。”
同樣的話題,同樣的憂慮和承諾,已經反複發生過好幾回了。看來還是要把話說清楚,陶然揉一揉眉心,在床頭坐起身來。
“你那個層面的勾心鬥角到不了我這兒來,這我明白。但是你也要信我,我這麽小心自然有我的道理。我們現在的情況,跟以前我跟徐遠,幾乎是一模一樣。我知道在你的位置上是什麽感覺,所以我理解你的想法。你今天能罩着我,也願意罩着我,明天呢?以後呢?”
常铮立刻反問他:“所以你是懷疑我的能力,還是意願?”
“這不是我懷疑你的問題,是将來一定有這麽一天,我們周邊的環境,或者我們自己,是會變的。我們在一起,不能建立在‘凡事有你罩着’這個設定上。”
如果是年少相戀,大概還能再争一争,反正對方的一字一句都可以拿出來誇大和曲解,要吵架簡直太容易。可他們都早已經過了那個年紀,于是話到這裏,只好冷靜。
常铮的聲音再響起來的時候,顯然已經放得更軟:“是,我也明白你的意思。只是我們剛開始不久,我現在有這個能力,也有這個意願,我希望你好歹能過幾天輕松的日子。将來艱難的時候一定很多,可那是将來的事情,現在……”
陶然不禁哂然一笑:“快活一天是一天,是嗎?”
常铮也只好嘆氣:“難道不是?”
——倒也沒錯。能在精神上勢均力敵已經很幸運,要是還擰着性子非要拒絕生活中一方提供給另一方的便利,那就是矯情了。
日子都是一天一天過的,等來日有了難處,該承擔的陶然也不會退縮,這就已經足夠。常铮的态度十分坦然,陶然默然良久,終于答了個“是”。
兩人又聊了一番客戶的閑話,不知不覺,夜已深了。那頭隐約有些衣物和被褥摩挲的聲響,陶然耳朵尖,一下就聽到了。
“你準備睡了?”
“嗯,其實可以再晚一點的。”
這音調實在溫柔,裏頭還燃着彼此心有靈犀的小小火苗。陶然一邊應着他,一邊調整姿勢讓自己靠得更舒服,插上耳機,順手關了燈。
“晚一點?可以晚到什麽時候?”
常铮在那頭低低地笑:“那要看你有多慢……或者有多快了。”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你的聲音,我最喜歡在晚上一個人聽?”
隔着千山萬水的回答漸漸漾起了一絲潮濕的氣息,因為周遭的靜,入耳就是入心:“一個人的時候……嗯,會關燈嗎?”
陶然閉上眼睛,拉開了自己睡袍的腰帶:“會。我喜歡沒有光的時候,戴着耳機,聽你跟我說話。”
“那以前,我很晚的時候打給你,你會不會希望……我說點別的?”
句子裏微妙的停頓帶出一絲氣聲,如一只看不見的手,輕輕撫過心弦。陶然盡量穩住自己的聲音:“那你想說什麽。”
“我想你了。今晚陪我,好不好?”
真是要命,怎麽就能這麽勾人。陶然享受着耳畔的絮絮低語,還有話音的間隙裏,自己再熟悉不過的喘息。他終于探手握住了自己,緩緩開始動作:“你要我怎麽陪你?”
“……就像,現在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