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山寂2
熱戀的荒淫大約時常都在三到六個月,事情到了常老板和陶經理這兒,由于工作的關系,最後成了濃度被稀釋,反應時間被拉長的狀态。
他們這一類咨詢公司的工作流程一般都是,合夥人維護客戶關系,項目進入投标階段開始與項目經理合作,正式啓動後,經理再去引入顧問開始實際工作。理論上當陶然開始在一個項目上工作,常铮就應該抽身把精力放到別的事情上,只要大概把控一下交付到執行階段的項目別出問題就夠了。
只要陶然還在給常铮幹活,兩人碰不上面就是常态,只好周末盡量湊時間在一起。
周六下午,陶然緊趕慢趕結束了手上的工作,抱着好歹跟常铮一起過個周日的美好願望,匆匆飛了回來。他剛拖着箱子攔到一輛車,人還沒在後座上坐穩,常铮的電話就追來了。
“你怎麽還沒回來啊……凱撒想你了。”
音調拖得老長,還是那樣又深又沉的聲線,卻莫名洋溢着一絲空虛寂寞冷的味道,陶然一聽就笑了:“他想我了?你讓他叫一聲給我聽聽?”
那頭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過了幾秒,常铮挫敗地說:“……找不到他,不知道去哪兒了。那就是我想你了,行不行?”
陶然往車窗那邊挪了一下,怕自己滿臉按捺不住的笑容吓着無辜的司機大哥:“嗯,讓你久等了。我上車了,還有一個小時吧,你等我吃晚飯。”
電話沒打多久就挂了,陶然聽出了直言想念自己之後,常铮話裏話外那一點微妙的不好意思,也就不再逗他。能給的、該給的對方的都不吝啬,哪怕自己并不習慣,能有這份情意在家等着自己,幾千公裏的裏程就沒白飛。
旅途實在勞累,車又開得走走停停,司機大哥一聲接一聲地嘆着氣,陶然提不起精神來陪他聊什麽路段都堵車的老話題,又不好跟陌生人直說“我這會兒不想說話”,于是轉頭望着外面,避免眼神交流。
高架從城市腹地穿過,正是薄暮時分,燈火漸次點亮,造型各異的寫字樓像一群被切斷能源的機甲,停滞的姿态是對天際冰冷的凝望。當光線托起萬千樓宇的線條,如母貝張開血肉托起珍珠,他看着這一切,心頭居然有了一抹溫度。
好似世事尚未發生,命運尚未開啓,自己還是個心境柔軟的少年,胸懷即将見到心上人的悸動,正穿過鋼筋水泥的叢林,朝着心之所向,披荊斬棘而去。
常铮,常铮,這名字就是他的蜜糖。兩個字依次滾過舌尖,
他這樣想着,吳越吟打來的電話一接起來,很自然就是溫和含笑的聲音。
那頭立刻愣了一下:“怎麽這麽喜氣洋洋的,你最近遇上什麽好事了?”
“咳,沒有。你這個時候找我……是不是又要出差?遜言小朋友想到我這兒來住幾天?”
“我們家何先生最近借調了,半個月左右才能回來一兩天。我月底要在瑞士開會,最好是提前一周過去辦公,在總部老板們面前混個臉熟總是好事,那遜言……”
“你出差時間定了沒有?”終于到了,陶然用手機付了車費,單手把箱子拎出來,繼續跟她交談:“我周一一早出差,周三回來,然後一直到再下周的周二目前都沒安排。你要是定好了這兩天馬上出發,我這次就幫不上忙了。”
“行吧,我再看看怎麽排時間。”
站在樓下陽臺,恰能看見自己家那一戶客廳裏亮着的光。陶然停下腳步,沉默了幾秒鐘,忽然把話題拽了回去:“剛才你問我遇到了什麽好事……對,最近确實有。”
吳越吟本來都準備寒暄幾句就收線了,一聽反而來了興趣:“哦?你升職加薪了?還是又戀愛了。”
眼前就是再熟悉不過的燈光,陶然心裏再找不到一絲猶疑:“對,我跟現在公司裏的一個同事在一起了。他叫常铮,我覺得你應該認識。”
電話那頭,立刻陷入了他意料之中的一片死寂。
再然後,吳越吟直接把電話摁掉了。
斷線的提示音裏,陶然真正松了一口氣。他神色坦然地把手機放回口袋,最後回頭望了一眼墨色浸染的夜空,轉身推開了樓道的大門。
陶然提前說過中午吃得不舒服,晚上最好清淡點,常铮就給他預備了一道甜粥,放到這會兒正好溫溫的,立刻就能入口。
這道粥還是他們一起在外面吃飯的時候,一起記住的做法。豆漿熬粥,下鍋後不再額外加水,佐以切小塊的山藥或者馬蹄。嘗過一口,柔糯和爽脆的口感之外,還有特別的清香撲鼻,這才覺得是真的回家了。陶然惬意地放松下來,只覺心曠神怡。
“你這是今天現做的豆漿?”
常铮一邊答,一邊把寶塔菜從玻璃瓶裏夾出來,盛在小碟裏,放在陶然面前:“超市買的豆漿都是香精味兒,我下午來一看,破壁機豆漿機全都有,黃豆也夠,就自己做了。”
飛機晚點了,等到這時候才開飯,兩個人都餓了。跟另一個人分享饑餓,某種程度上跟分享性一樣,都是十分私密的體驗。不必端着架子細嚼慢咽的時候,也就是心神松弛,能夠充分信任對方的時候。
這一刻,陶然從內心深處感到安全。他沒有明說,但常铮看向他的眼神,表露的也是類似的情緒。這就夠了。
“你最近真的比我都忙,誰讓你出那麽多差的啊……”
陶然瞥他一眼,直白地回答:“你,都是你讓我去的。”
“……”
“這不挺好麽。”莴筍炒裏脊的口感無可挑剔,不知不覺盤子就見了底,陶然用筷子尖去夠那最後一片:“兩個人一旦睡過了,妄想誰都看不出來是不可能的。我們都在辦公室的時間少一點,總比成天同進同出要好得多。”
常铮啞然失笑:“哦睡過了,你就這麽定義我和你的關系?”
其實常铮也是這麽想。可能還是因為跟徐遠曾有過類似的狀況,陶然在這方面的小心謹慎,已經到了讓他毫無用武之地的程度。他先後說過兩次,就算有閑話他也不在意,陶然還是照樣小心,他也就慢慢明白,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是對方認為很重要的習慣。這反正不是什麽大事,如果陶然堅持要處處周全,他也樂得享受這種謹慎帶來的紅利。
心念一轉的功夫,陶然喝完了大半杯熬粥用剩下的豆漿,慢悠悠地答:“兩個人類的關系,不就只有兩種?要麽睡過,要麽沒睡過。”
常铮把這話咀嚼了一遍,還真一點毛病都沒有,只好另起一行。
“飛來飛去也有一陣子了,你該歇歇了。我接下來找的項目不需要出差,至少能讓你駐場在客戶那兒,正常上下班一個月。怎麽樣,你接嗎?”
這是确定關系之後,常铮第一次明确表示他在以權謀私。
就像陶然堅持不想惹人非議,會跟常铮說清楚一樣,常铮為了照顧他別那麽辛苦而特意做的事情,也會放在臺面上,讓彼此信息透明。這是他們默認的誠意。
“是什麽項目,先給我看看?”
——其實是什麽項目他都會接。
常铮拿起手機,轉發了一個郵件給他,用眼神示意他直接看。
工作早就逼出了一目十行的本事,陶然略略掃過幾眼,看明白了這是怎麽回事兒,不由笑道:“這樣的內容,你不找專業組的人來,就這麽交給我了?我之前做的只是一般幹活的人事,可不是專職搭建薪酬福利體系的,萬一我給你玩兒砸了呢。”
“砸不了,誰還不知道這種事情找咨詢是怎麽個意思。”常铮拿出下午過來路上順便買的鹵味,挑了個鴨鎖骨遞給陶然:“客戶公司裏一定是有主意的,你到時候先多花幾天時間約談,把他們的人事部門是什麽想法,管理層又是什麽想法,一一都摸清楚,也就差不多有框架了。等這些都摸透了,你要是實在需要,我再去找專業組借人也不遲。”
話說到這個份上,就是事事都為他打算好了,陶然默默一點頭,把注意力轉移到了吃上。可這天不知是怎麽了,在飛機上有熊孩子哭鬧,在車上有司機大哥的唠叨,眼下戴上鹵味店裏送的手套吃點東西,還是被莫名其妙地打擾了。
他手上拿着啃到一半的一塊軟骨,常铮看了一眼閃爍的屏幕:“陌生來電,接嗎?”
陶然皺起眉頭,嘆了口氣:“萬一有什麽急事呢,接吧。”
常铮替他按了接聽,開了免提。
“喂,你好。”
“陶……叔叔嗎?”
陶然愣住了。常铮對他擺出了征詢的表情,他覺得一言難盡,只能先示意他別說話。
“對,是我。我說過的,你可以叫我名字。”
何遜言的聲音有點悶,好像是躲在一個很小的空間裏,聽着有點嗡嗡的回音:“我媽說會打電話問你,我下周能不能去你那兒借住,然後就沒有告訴我結果。你跟她吵架了嗎?”
陶然一時不知這話該怎麽接。畢竟教育孩子是別人家的私事,他作為這個家庭的朋友,再近也還是外人。
“……不算吵架,只是我告訴了她一件事情,她可能一時不太能接受。”
何小少爺在那頭安靜了一會兒,忽然嘆氣:“這件事是關于她,還是關于你?好事還是壞事?”
“是關于我的一件好事。”
好事怎麽會鬧得不高興了,何遜言再聰明,終究年齡放在那兒,三言兩語間沒法理解:“我以為你們是好朋友。”
陶然也想嘆氣了,只好生生忍住:“對,現在也還是。我和她只是需要一點時間……”
越說越難以為繼,還好電話那邊有了一點奇怪的動靜,正好解了圍。有個柔軟的女聲在問“你怎麽躲在被子裏,你在跟誰說話”,然後何遜言簡單地說了句“再見”就挂斷了。
屋裏一陣靜默,陶然剛想開口,手機屏突然又亮了。常铮和他都看見了吳越吟這三個字,陶然索性就繼續免提。
吳越吟簡單地表達了自己的歉意,說之前那個電話是自己失禮了,常铮是個很穩妥的對象,她希望這件事不要影響她和陶然的友誼。如果方便的話,她下周四晚上會把何遜言送來,在他這裏借住兩周。
她一向就是這樣的脾氣。沖動起來為了避免控制不住言行,先要逃避一會兒,然後整理好情緒再回來面對,又是個再平和不過的樣子。
一切恢複正常,也在自己預期的範圍內,臨告別之前,陶然想想還是加了句話:“你別為難小朋友,他打個電話給我,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
吳越吟答:“不會,我已經讓他睡了。我剛才跟他說過了,陶然還是他的好朋友。”
等這個通話結束,常铮當然是什麽都聽明白了。
很多時候萬言不如一默,比如現在。面對陶然這樣不動聲色就已經承擔起責任的英勇行為,常铮想了很久,也只想出一句“謝謝”。
陶然探過身來,格外溫柔地,吻了他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