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山寂
房間裏好一通胡鬧之後,下午一群人坐在一起玩狼人的時候,每次輪到陶然發言,常铮都覺得有點不自然。看着他的嘴說話的時候一開一合,再想想剛才那嘴唇都做了些什麽,他就覺得自己的老臉一定還是不夠厚,不然怎麽會分分鐘就快燒起來了。
這種游戲必須要留幾個有腦子的,也熟悉規則的在場上,到後半程才能玩得下去。但玩得太好,也容易剛開始就被幹掉,畢竟留着勁敵對狼隊來說太危險。五點多開始的一局,到一半常铮和陶然就先後都“死”了。
趁着“天黑”的時間,還在玩的人都閉着眼,陶然給常铮發信息說趕緊先走,出去吃晚飯。常铮拿着手機出門,順着小徑往前走了一段,找到了先一步出來的陶然,正背對着他站在搖曳的青竹間,手插在口袋裏,安靜地遠眺群山,也不知是在想什麽。
常铮走過去站在他身邊,陪着出了好一會兒神,才見他仿佛忽然醒了似的,對自己溫和地一笑:“怎麽才來?我早就叫你走了啊。”
“剛要出來,有個‘死’得早的小朋友非要來翻我的牌看身份。”
“我也先看呢,你到底是不是女巫?”
常铮熟門熟路,帶着他往竹林的另一端走:“你猜呢?”
“我猜你不是,這局的女巫應該是個不怎麽會玩的慫孩子,你是沖出來擋刀的吧。女巫的毒用在我身上了,我‘死’的那天晚上毒我的收益不大,居然能這麽玩兒,我覺得不是你的風格。”
有人懂自己的感覺真是妙不可言,常铮笑得低眉斂目:“不管我是不是女巫,反正你肯定是狼。你肯定跟你那幾個狼同伴說了,你猜我不是女巫吧,那後面還不是一樣‘殺’的是我,看來你的判斷也沒什麽用嘛。”
陶然一臉的無所謂:“我勸住了一輪就不錯了,他們心裏怕你,哪怕浪費一刀也不敢留你活着。你發言煽動性太強了,說什麽滿場人就信什麽。我也懶得管了,早點結束我們早點溜走,這不正好。”
常铮睜着佯裝無辜的大眼睛,開始明知故問:“為什麽想叫我單獨出去吃啊?陶經理是不是對我有什麽企圖啊,這個公司好可怕……”
陶然回頭瞪了他一眼。這眼神裏從嗔怪到眷戀一應俱全,常铮看懂了,立刻就不多話了。
等他們走得夠遠了,從小門離開了度假村的範圍,走進了山腰上逐漸亮起了萬家燈火的小鎮,陶然才像是終于透出了一口氣。
他緩下腳步,跟常铮靠得更近,低聲笑問他:“你跟我說實話,你是有多讨厭蒜?”
“……哦,你都看見了啊。”
常铮對蒜的厭惡,已經到了連涼拌黃瓜都要把蒜末全挑走,仔細聞一聞,還未必吃得入口的地步了。度假村的廚師大概跟他八字不合,格外熱愛用蒜,炒個青菜都要加點,搞得常铮一頓午飯吃得磕磕絆絆,陶然全都看在眼裏。再聯想到之前幾次在家裏做菜,常铮只有炒內髒的時候實在沒辦法了才下一點壓過的蒜瓣,絕不肯切碎,忙完還用洗手液反複洗手祛味,所以他才有此一問。
“所以要叫你出來吃啊,我們找個小館子,說清楚能不放蒜就不放。”
這話說得尋常,語氣也尋常,常铮卻因此沉默了很久。從來沒有人這樣對他,溫湯暖水,細致入微。
小飯館裏沒幾個食客,他們自己找桌子坐下了,店家過了好一會兒才出來招呼,笑吟吟地說實在不好意思,剛才在後面跟家人一起吃飯,沒發現前面又來了人。
“那是我們打擾你了,抱歉。我們就不點菜了吧?你看看還有什麽,随便炒幾個菜,再給我們拿……兩罐啤酒?”
最後幾個字常铮是看着陶然說的,陶然猶豫了一下:“你想喝嗎?中午剛喝過,我覺得有點膩。”
店家笑着插話:“我家裏自己做了米酒,你們嘗嘗?”
明明是做生意,居然有了串門的感覺,陶然欣然應下:“好啊,那就米酒了。對了菜都別放蒜啊,實在要放也不要蒜末,多謝。”
不一會兒,飯菜擺齊,酒也上了,店家交代了一句有事叫他,又閃身縮了回去。後廚跟他們家裏好像是連在一起,棉布縫的簡陋門簾後頭,依稀是小女孩在看動畫片的聲音,一家人其樂融融。他們坐在桌邊,聽着裏面一陣又一陣的笑聲傳出來,倒真吃出了幾分家常菜的寧馨。
或許是氣氛太好,笑容太暖,常铮心念一動,挑起了一個連他自己都沒想過要聊的話頭。
“我有話想跟你說……你不能笑我,不然我會記仇的。”
陶然正專心品一口酒,聞言不禁一笑:“你說,我聽着呢。”
常铮深吸了一口氣,居然不敢看他,只慢慢地用筷子尖撥弄着碗裏的幾根蕨菜,一句話說得又低又緩:“你……是我的第二個男朋友。”
“嗯,第一個是吳越吟的弟弟,我猜到了。”
常铮似是不堪重負,半晌才點了個頭:“是。我跟他……所有的經歷都很不愉快,結束的時候,我覺得很累。後來好幾年我都沒動過心思,直到認識你。”
這艱澀的對話,既然是當事人選擇開始的,就一定有充分的必要性。出于對過往時間本身的尊重,陶然認真地看着他,一言不發,只等他自己再往下說。
“從今往後,我再也不想折騰了。”
似嘆息,又似許諾,陶然卻神奇地聽懂了言下之意,一時間心頭震動,竟不知自己回一句什麽樣的話,才能對得起他捧到面前來的深情厚意。
常铮的意思是,自己是他認定的終點。
“嗯,我……”杯子不大,也沒喝幾杯,不知怎麽就上了臉,陶然頓了一下,按下莫名其妙的熱意:“我知道了,我會好好對你的。”
除了他們之外唯一的一桌客人很快就走了,店裏就剩下他們兩個人就着半桌熱菜,自斟自飲。沒別人在,又乘着一點酒興,常铮難得在外頭這麽放松,意态慵然地歪頭倚着牆,唇邊含笑,就這麽靜靜地望着陶然。
玉山将傾,不過如此。
關系變了,相處模式變了,他們卻仍是知己。這個年紀碰上這樣的感情,也算是一段珍貴的經歷了,陶然很自然地想跟眼前這個特殊的“朋友”,分享一點純私人的感受。
“最近的日子,你有沒有覺得……有點不真實?”
常铮立刻表示認同:“對,你比我想象得還要好,好得簡直不真實。”
“呵,我跟你說正經的,別打岔。你看我們這樣,你對我也沒有要求,我對你也沒有,那……”
這話沒法再往明了說,常铮聽到這兒,也已經明白了。他們誰都沒體驗過這麽順遂的關系,戀人成熟獨立,穩定可靠,誰都不缺什麽,也都願意付出。成人的世界早已讓他們變得多疑,總覺得凡事順風順水,就一定要提防着什麽變數。陶然這很可能是怕了。
“人在塵世裏打滾,既然該有的麻煩一件都少不了,那偶爾過幾天好日子,就應該人生得意須盡歡。托你的福,我最近過得很開心,也很知足。”
陶然對他心無芥蒂地微笑:“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和你都是基本自洽的人,如果有需要的話,我很願意為你做一些改變,可如果情況倒過來……我會替你覺得,平衡被打破,是一件很難受的事情。”
真把一個人放心上,會不知不覺為他想得越來越多。這個總在聲稱自己多麽自私自利的家夥,其實考慮得比誰都周全,體貼起來也格外暖人心懷。
“那如果我說,我也是這麽想的,你能不能放寬心?”
陶然拎起小巧的酒壇子,給自己和常铮又分別續上一杯,頗有些悵然地一嘆:“感君千金意……你明白嗎,連我都不知道我值不值得,可現在……”
好像已經猜到了他要說什麽,常铮的眼角眉梢全是神采飛揚:“現在什麽?”
本就是一副好相貌,這會兒情意綿綿,更顯得容色耀眼。常铮這樣笑起來簡直是犯規,陶然掃了這個無賴一眼,趕緊收回目光:“你還記得有一次你大半夜的打電話給我麽,你跟我說,如果我不信我自己,能不能信你一次。”
“當然記得。”
“……”猶豫片刻,他還是決定說實話:“我到現在都覺得不可思議,你這麽不講理,我怎麽就真信了。”
其實他們兩個人都非常清楚,當時那個電話裏常铮的詞鋒之尖銳,把以退為進用到了極致。對付客戶都未必能有這麽精彩的攻心術,居然就真拿來用在了一個對他早就動了心的人身上,的确是明晃晃在耍賴了。
歲月有時如刃,有時如光,此刻卻溫柔俯首,如一匹順滑的絲絨,将人心妥善包裹。陶然此刻滿眼的無奈寵溺,奇異地使他感到自己被包容,被鼓勵。
世事與他相抗多年,這一次當他翻轉始終攥緊的拳頭,打開掌心,屏息以待……終于得來一朵玫瑰,于微光中款款盛開。
我與時光盟誓,願盡心待你,直至失散天涯。
又或許,我們有這運氣,終被噩運遺忘,不必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