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長河2
團聚的日子總是有限,年快過完,陶然也差不多要啓程回去了。
帶着一個箱子來,回去就變成了兩個,老母親興高采烈地給他裝了一箱她覺得新西蘭比國內便宜多了的東西,還有她平時一時興起給兒子買的衣服和鞋。陶然很想說我用不了這麽多,我明年還會回來的,不如到時候再買日期新鮮的,但陶先生及時地跟他對視了一眼,他就識趣地閉上了嘴。
陶之的新車裝不下兩個29寸的箱子,只能用家裏的車。母子倆又為了這下停車費誰付争了起來,做娘的說誰開車誰付,做娃的說誰的車誰付,家裏一時間全都是這兩個人呱唧呱唧的聲音。
“吱吱的生活費,你們真的不給了?”
陶先生詭秘地一笑:“你媽是真不給了,我經常給他塞點。餓死是不至于,但老沒錢買酒泡妞,他小孩子覺得沒面子,也不好。”
“他自己有來源嗎?”
陶先生熟練地在流理臺上做了杯焦糖拿鐵,遞給陶然:“他有獎學金,還在幫人寫代碼。這不用我們操心,你上大學的時候,不也自己找到活路了。”
早就習慣了爸媽這種甩手不管,教你做人的做派,陶然不再繼續陶之的話題,低頭想喝口咖啡,突然發現親爹給他弄的拉花居然是個心形。
果然,他還沒把第一口咽下去,陶先生就開始說重點了。
“我聽說,你又找了個同事?”
顧不上罵陶吱吱叛徒,陶然打起精神,先要應付眼下:“還沒開始。”
“你在猶豫什麽,不想再公私不分了?”
“這倒不是,同事不同事的,我無所謂。”這可不是逗吱吱,怎麽想就能怎麽說,陶然攏着馬克杯,皺起眉頭想了一會兒,才接着說:“這次跟之前,會有什麽區別?能有什麽區別?要是都一樣,何必開始呢。”
血脈相承,陶親爹下手跟陶然是一個路數的,只是更狠:“呵呵,你心裏清楚肯定不一樣,不然你早就開始了。”
沒錯,無所謂的關系意味着可以輕易開始,果斷結束。這舉棋不定的,才是真上了心了。
陶然無言以對,靜了半晌,只好嘆氣:“爸,這個話題跟你談,有點詭異啊。”
“別打岔,你媽非要叫我來關心關心你……”陶先生的老臉撐了這老半天,險些挂不住:“你媽的意思,是讓我來跟你說個事兒,可能以前你都不知道。”
陶然用注視表示自己在聽。
“我們年輕的時候,根本不喜歡孩子。平時每次在街上碰見熊孩子,你媽都要特意提一遍,我們一定要堅持丁克。後來你外公生病了,醫生說最多也就一兩年,老頭非說想看見外孫,我心軟了,就跟你媽商量要不要生一個。後來有了你……”
陶然看着他笑:“有了我,還是不喜歡吧?什麽自己有了心态就會變,我根本就不信。”
萬萬沒想到,眼前這個精神和身體都仿佛定格在四十歲,一輩子年輕态的老男人,忽然沉甸甸地沖他嘆了口氣,極不情願地說:“後來我們,居然比我們以為的……更愛你。”
意識到他真正想說什麽,陶然立刻陷入了沉默。
“我也不想勸你什麽,只是想提醒你,千萬別太自以為是。你才多大的人,別說你了,就是我現在想想我五十歲的時候,還覺得很多事情做得不太妥當。你又憑什麽用自己有限的過去,去臆測以後更長的路?”
陶然還是不說話。事實上,他不知道還能說什麽。
每個男人心裏都對父親有特別的情感。陶然從小被散養,父母的陪伴不多,但父親對他是真的用心,他心裏也明白得很。小時候,總覺得父親在精神層面上,是雲山霧繞的一座高峰。後來自己也大了,俗世紛擾不再由父母擋着,他開始逐漸理解父親。這幾年他很能夠照顧好自己了,父親很少跟他深談,他以為他的目光已經挪到陶之身上去了,沒想到……
人在時光裏,是多麽渺小的一粒微塵。際遇這樣無常,走到人生中途,兩邊都望不到頭的迷惘,居然發酵成了一種可笑的執拗。
而這執拗本身,也不過來自之前這些年淺薄的經歷。
響鼓不用重錘,陶親爹看他不做聲,就知道自己的家庭教育成功了。他開了櫃門,給陶然裝出一小盤提子曲奇,放在他面前,輕輕地拍了一下他的肩:“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陶然不由自主地點點頭。
于是陶先生就走開去調停妻子和小兒子的日常鬥嘴了,三個人在客廳裏半真半假地笑着、鬧着,誰也沒有再過來拉陶然進這個戰局。
夏日金燦燦的陽光裏,陶然就坐在桌邊,一個人安靜地望着松鼠造訪花園,好奇地扒拉地上一大片亂糟糟的植物。母親愛花草卻沒恒心照料,父親非要種些尋常蔬菜,園子看着慘不忍睹,卻奇異地生機勃然,綠意幽深。
無心插柳柳成蔭,也許并不是虛言。
年前關機的時候沒接到的那個電話,莫名地萦繞在常铮心頭,悶了這五六天,幾乎成了一塊心病。
郵件、公司內部系統、短信、聊天軟件,陶然能給他留言的辦法太多了,他一一查過,一無所獲。這事只有兩種可能,要麽是一件無關緊要的公事,等上班了再說也不遲,要麽就是上次深夜電話那類……突如其來的傾訴需求。那個時刻過了,也就不必再提。
一想到自己也許錯過了什麽,常铮就覺得好一陣呼吸困難。
一早回去的飛機,中午就到了,常铮等行李的時候就打了電話給陶然。
“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昨天。你呢?”
“剛落地。我帶了不少土産給你,還挺重的,我給你送過來?”
陶然那邊一直很安靜,但不知為什麽,常铮覺得他把手上的事都停了,正在思考該怎麽回答。
“你先回去把行李放下吧。晚上你到我這兒來吃晚飯?”
約會來得太容易,常铮感到十分疑惑。機場離他住的地方還有一段距離,趕回去洗了澡換身衣服,開箱子把給陶然的東西清點出來,差不多又該出門了。
他要帶的不算多,卻實在有點雜,除了吃的還有用的。其中一個器型挺有新意的溫酒器,他還特意配了兩只小杯子,分別包起來又是一大堆包裝,最後竟然抱了個滿懷才搬得到車裏。因為小心着不能撞也不能掉了,都弄好了坐到方向盤前面,常铮發覺自己的氣息都開始亂了。
他無比慶幸,上回去陶然家,感覺到他為了一廚房的菜有點尴尬的時候,及時挽救了一下。因為此刻坐在車裏,遲遲沒有按啓動鍵的他,終于也感到同樣的猶豫。
後備箱裏的那些東西,可不僅僅是這次過年期間買的。細微之處最見人心,一會兒等陶然看到這些,他也會一定會感受到許多不言自明的心意。
一顆真心就像一個無辜的嬰兒,捧到別人面前,被抱起還是掐死就真的悉聽尊便了。
這奇怪的世道,逐漸讓人覺得不在乎才是最好的姿态。凡事都要論輸贏,還要論贏得毫不費力,可世事哪兒有那麽簡單。
想到這兒,常铮回頭看了一眼後座上那個裝着香槟的木匣子。出來的時候神使鬼差帶上了它,事到如今,總要敢賭一賭吧。
兩人合作久了,眼光容易落在一處。陶然見到常铮,第一眼落在他臉上,第二眼果然就落在那瓶香槟上。
他沒說什麽,常铮當然也不去提。進電梯上樓的時候,陶然走在前面抱了大半的東西,常铮好不容易從裏面搶了一兩件來自己拎着,另一只手握着香槟的瓶頸。
酒液在瓶裏撞出細碎延綿的聲響,恰似他自己那顆晃晃悠悠的心。
家門開了陶然先去牆上摸開關,外廳的日光燈只有一個長燈管,燈閃了一下就滅了。陶然又試了幾次,只好回頭說:“你當心點,先把酒靠牆放下吧,進來再說。”
常铮一邊照做,一邊聽着陶然往裏走了幾步,摸索着把紙箱子放在了另一頭的角落裏。
這個房間沒有窗戶,燈壞了就只剩外面廊燈的一點微光。陶然晦暗的背影仿佛頓在了彎腰的動作上,時間失了靈,常铮望着他,突然管不住,也不想管住自己了。
門被風帶上,嘭的一聲驚破一室缱绻,屋裏成了一片漆黑。
“走慢一點,注意腳下,早知道裏面我就留一盞燈……”
常铮從背後一把抱住了他,陶然的話音戛然而止。
心跳一瞬間到了鼓膜,血液奔流的聲音轟然作響,常铮也被自己的舉動吓了一跳,卻一點都不後悔。
懷裏的人一動不動,沒有掙紮。
本能地,常铮收緊了攬在他腰上的手臂,一個吻自然而然地纏到了他的耳邊。
“陶然……”
就着這交頸的親密,常铮知道自己該說什麽,卻史無前例地嘴笨了起來:“我們……”
陶然好像是輕笑了一聲,又好像沒有。因為他回過身來吻住了常铮,這一切的記憶便從這一秒開始模糊了起來,無從追溯。
兩個人的嘴唇碰到一起的時候,常铮才發覺,原來他也緊張得穩不住呼吸了。
陶然的手很快落在他背上,加深了這個塵埃落地的擁抱。常铮終于看見了自己心裏的,一樹花開。
作者有話要說: 真心像個嬰兒這句話,應該是我很小的時候看過的。因為不記得具體措辭,所以怎麽都查不到出處。如果有人知道,請一定告訴我,我會在這裏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