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長河
過年早就是出境游密集期,奧克蘭機場是重要集散地,中文不絕于耳。陶然在飛機上睡得很難受,累到在行李盤旁邊等的這一會兒都快睡着了。忍着頭痛,他在外頭一大片導游和游客中尋找自己熟悉的面孔,沒想到居然只找到了一個。
可能是因為籃球打得多,陶之這幾年如吃錯藥一般瘋長個子。陶然印象中的小小少年仿佛一眨眼就跟自己差不多高了,這會兒站在人群裏,因為人多而顯出滿臉的不耐煩,表情倒是生動得很。
目光跟陶然對上之後,他快步迎了上來,接過拉杆箱,開口喊人:“哥。”
陶然被這可怕的發音叫得渾身難受:“不要再試圖跟我說中文了,please.”
陶之挺挫敗:“為什麽,我今年選修了中文,還是很難聽嗎?”
“對,非常難聽,吱吱。”
比他的發音更可怕的,是他的中文小名。陶之一聽就報以大大的白眼,陶然心情愉快地逗他:“吱吱,爸媽呢?”
陶之立刻切回英文:“又去皇後鎮了。我問他們為什麽不來接你,他們說我和你加起來都快五十歲了,總能找到家門的。”
“他們兩個加起來都快一百二十歲了,感覺還像三歲孩子。”
陶之聳聳肩,擺出一副我們都很清楚他們是奇葩的樣子。陶然只好笑着搖頭,跟着他往停車的地方走。
陶之一邊在前面引路,一邊頻繁地看手機上的時間。陶然忽然想起了什麽:“停車費這麽貴,他們叫你來接我,沒另外給你錢?”
長得挺好的小孩兒,說起父母,又毫無形象地翻了個白眼:“給什麽啊。今年開始,他們說除了學費,一分錢也不給我了。還說不收房租已經很好了,叫我知足常樂。”
知足常樂當然又是中文,陶然聽得背後一涼,趕緊轉移話題:“這是你的車?你有駕照了?”
陶之沖他笑出八顆白牙:“前天剛拿的駕照,昨天剛提的車。你敢坐嗎?”
“……我有別的選擇嗎?”
“有啊,走回去。等你走到了,我差不多就該開車送你回這裏,坐飛機回中國了。”
陶然系上安全帶,嘆氣道:“這麽毒舌真的不好,吱吱小朋友。”
“那要不我再說說中文?老師說要多說多練。”
“……”
在他憂愁的眼神裏,陶吱吱一腳油門,新車低低地嚎叫了一聲,當即蹿了出去。
一路有驚無險,好不容易到了家。兄弟倆誰也沒想到,奇葩爸媽居然提前回來了,還幼稚到死地躲在門後,給他們弄了個“驚喜歡迎儀式”。
陶然被噴了一身的彩條,陶之跟在他身後進門,幸免于難,但臉色也十分難看。
看見心愛的大小兩個兒子,一把年紀依然笑容嬌俏的李女士開心極了:“吱吱車開得好不好?他開車是我手把手教的呢。”
陶然放下雙肩包,接受了親娘熱情的擁抱:“哦,那就怪不得開得這麽神奇了。爸,你為什麽不教他?”
“我哪有空啊。”陶先生狡辯地格外自然:“我忙着學跳傘呢,沒時間。”
陶之誇張地長嘆一聲:“我親生爸媽把我扔在你們門口,一定是為了懲罰我吧。”
于是一家人都笑了。
“親生父母”四個字是陶家的傳統笑話。大家曾經認真跟陶之讨論過,要不要幫他試着找找。結果陶之說海外的中國移民有相當大的比例從事餐飲服務業,他為什麽放着財富自由的爸媽不要,非要去找抛棄了他的兩個窮廚子。
難得他有這樣的曠達心胸和清奇思路,從此大家一提到就要笑,再也不避諱說起這事。
陶先生很快卷起袖子穿上圍裙,開始給妻兒洗手作羹湯。陶之使盡渾身解數,想從李女士這個女版葛朗臺手裏要來剛才的停車費。陶然眼睛盯着電視,耳朵裏漸漸充盈了這些家常的、溫暖而瑣碎的聲音,一路奔波的疲憊終于變本加厲地湧了上來。
“我先回房間歇一會兒。”
李女士正在跟小兒子算總賬,頭也不回地甩他一句:“去吧,待會兒吃飯叫你。”
他的房間在二樓,為了他回來剛準備的被褥散發着陽光的氣息,陶然躺進去,即刻覺得全身心都松了下來。樓下那對冤家母子還在聒噪,關了門也能聽見一點點。他設想了一下陶之氣得通紅的臉,感覺笑意源源不斷地從自己心底裏漾出來,很快就安心地睡了過去。
窗沒關嚴實,南半球夏季的風帶來了花園裏栀子花盛放的幽香,一覺醒來,天色已經薄暮。輕輕的敲門聲響了幾下,陶然一聽這風格就知道是陶之,坐起來一邊套短袖,一邊叫他進來。
陶之的目光在哥哥身上黏了好幾秒,十分羨慕地感慨了一句:“聽說你很忙,怎麽還練得這麽好?”
“碎片時間也能健身,看你到底有多想練得好了。”
久違的來自長兄的溫和語氣,讓陶之放下了一年沒見的小生疏。他很快就大刺刺地坐在了陶然屋裏的小沙發上,開口說明來意。
“我……我有點事想問你,你能不告訴爸媽嗎?”
陶然看着他笑:“什麽時候你單獨找我的事,我告訴過爸媽了?還特意說這麽一句,陶吱吱,你是戀愛了吧。”
十八歲少年的臉刷的一下紅透了。
陶然笑得更厲害了:“哈哈,說吧,男生還是女生。”
“……”陶之聽得一愣:“女生。而且也不算戀愛了,我正準備開始追她。”
“嗯還好是女生,你要是也彎了,我們爸媽就真成彎仔碼頭了。”
陶之領會不了這個笑話:“彎仔碼頭是什麽?”
“額……沒什麽,你中文太差了。”看着弟弟一臉的莫名其妙,陶然不禁又是一樂:“你那麽多朋友不能問嗎,怎麽還專門等着來問我?”
“因為爸媽說,你從小就有人一直送上門來喜歡你,每次都是別人追你。我就想來問問你,他們都是怎麽追你的?你希望別人怎麽追你?有沒有什麽……特別有用的辦法?”
他問得直率又真誠,陶然本來打算抓住機會,先嘲笑幾句再說,但轉念一想又不忍心了。想當年自己算是情窦初開的時候,也跟陶之一樣,差不多是剛進大學那會兒。父母剛移民,同學都還不熟,他自己可沒有一個能問這些的哥哥在身邊。
陶然在品味這份格外沉甸甸的信任,陶之卻會錯了意:“這事情居然這麽複雜?你要想這麽久?到底多少人追過你啊……”
“沒多少啊,四個。”
陶之立刻挺直了背,耳朵都豎起來了。
陶然哪兒有一五一十跟人交代這些的經驗,為了避免兄弟相對臉紅的詭異場景,他只好選擇做那個皮厚的人,硬撐出一副鎮定的樣子來。
“第一個,我高中同學,人膽子特別小,只敢給我買點小東西,再附帶個小紙條。第二個,大學同學,根本不是一個專業的,還成天找機會往我眼前湊,不是帶早飯就是叫我一起吃晚飯,也挺無聊的,太刻意。第三個,同事,專門等下班了來堵我,我還算他半個上司,後來看他站地下停車庫出口那旁邊,跟罰站似的,我都替他臉紅。第四個……”
陶之興奮地眼睛發亮:“是你現在的男朋友嗎?”
陶然想了想,只好笑答:“Almost.”
“那他跟之前的都有什麽區別,你教教我啊。”
“這怎麽教……”有個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弟弟,還是這種話題,做哥哥的也是無奈:“你非要說有什麽區別的話,我覺得他太知道怎麽利用機會吧。我跟他也是同事,這回是他算我半個上司,平時一起工作的時間很多,他每次都會讓我覺得他真的……”
說到這兒,陶然把“懂得我”這幾個詞艱難地咽了下去。這個念頭埋在內心深處已經很久,他只想私自珍藏。
陶之亮晶晶的目光依然盯緊他,為了幫助他樹立這輩子的戀愛自信,陶然硬着頭皮繼續說:“我的意思就是,你要表達的是理解和喜愛,不用每天硬要找時間跟對方相處,有合适的機會好好珍惜就行了。”
“這個明白,我朋友說的,撩要走心,撩完就跑。”
“……你都交了些什麽朋友,還能不能說點正經的了。”
急需建議的人對這種過于籠統的回答一點都不滿意:“為什麽你從來不去追別人?”
陶然下意識地深吸了一口氣,又呼出來,深感孩子大了太不好對付:“因為我覺得戀愛很煩。與其把時間花在別人身上,不如多做點自己想做的事情,自己永遠比別人靠譜。”
“那你還是談了好幾次戀愛啊,你都是為什麽改變了主意呢?”
“因為……求偶這件事情對有些人來說,很重要。他們會想很多辦法,制造很多壓力,來達成自己的目的。我如果不改變主意,他們是不會放棄的。其實真正擺脫一個人的辦法,就是讓他得到自己想要的,過一段時間他發覺你給他的跟他想象的不一樣,自己就會走的。”
這久經考驗的心得,以陶之的心境和閱歷來看,實在是太無情。可憐的少年被兜頭澆了一盆世界的真相,直接沉默了。
不知從哪裏飛來了一只羽毛色澤極為鮮亮的鳥兒,落在陶然的窗臺上,歪着頭朝裏打量了一會兒。大概是陶家兄弟都長得挺好,蠢鳥兒忽然打開了尾羽,邁着一種奇怪的步子開始瘋狂地蹦跶,活像特意趕來,佐證陶然說的求偶真的很重要。
等兩人的注意力從這舞步上轉回來,陶之才從英語這門語言裏,艱難地找詞拼出了自己的下一句話:“你……你每一次戀愛,都是這麽想的?”
“差不多吧。對不同的人,一開始的心态會不大一樣。有的人我知道他遲早會走,有的人我也不知道以後會怎麽樣,只能等時間給我們答案。其實我怎麽想很多時候根本不重要,我想長久,未必能長久,那不如不要多想,過一天算一天比較輕松一點。”
陶之簡直被這成年人的觀念吓壞了,又是好一陣無言以對。他以前只覺得陶然的氣度裏有一種特別的灑脫,仿佛什麽都不挂心,這會兒機緣巧合,話都跟他說開了,他才恍然發覺這都是哪兒來的。
他很想反駁點什麽,卻隐隐覺得陶然說的都是實話,是他在世上行走這些年,實實在在的體會。
陶之愣在那兒想了好久,陶然一邊等他,一邊拿起運動手表,看它有沒有自動調到新的時區。整點到了,手表嗡的一聲震動報時,陶之好像被喚醒一樣,眼神總算又靈動起來。
“如果,我是說如果,我跟一個人開始之後,能一直不失望,也一直不走呢?”
陶然把目光從表盤上挪到他臉上,裏面似有一絲奇異的憐憫:“不失望是不可能的,每個人都是基于美好的想象才開始一段關系。至于你說的一直不走……如果你和對方心裏都不算太委屈的話,那就非常幸運了。”
這場關于如何追求心上人的請教,完全變成了兄弟間的戀愛觀大讨論。看陶吱吱同學的臉色那麽難看,一會兒還要一起下樓吃飯,陶然可不想背這個一回來就欺負弟弟的鍋,趕緊的開始轉移矛盾。
“你問了我這麽多,你現在到底是怎麽想的?看來你也是那種,想要什麽就自己去要的人,那是個什麽思路,我也很好奇啊。”
他以為陶之由此想到自己喜歡的姑娘會笑一笑,甚至會眉飛色舞地說點什麽。沒想到對方認真得很,思考的時候嘴唇都抿成了一條線,這麽一看,他十足已經是個英氣逼人的年輕男人了。
“我沒想那麽多,真的,只是喜歡一個人本身就很難得,我想我不會有太多次這樣的機會。如果我有能力讓另一個人快樂,哪怕只是一段時間,哪怕最後我或者她決定離開,我也願意做那個勇敢的人。失敗,總比錯過要好得多。”
“……”
最近真是邪了門兒了,大老遠的飛到這兒來,居然又聽了一遍同出一轍的邏輯。陶然神色糾結地盯了他一會兒,終于嘆了口氣:“你聽上去跟那位almost先生真是太像了。”
伴着逐漸飄起來的肉香和油香,李女士叫他們去吃飯的聲音已經傳到樓上來了。陶然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準備出房間。這時沙發裏的陶之突然一躍而起,一把拉住他,變臉一般興高采烈地問:“你的意思是不是,我這樣去追她,她一定會答應我?”
陶然根本已經懶得理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