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孤城3
陶然讨厭一切産生失重感的事情,比如跳樓機,比如最近這個午夜時分的電話。
就算崖底是鮮花山谷,也不會有人喜歡被推下去的過程。他刻意不去想,正好常铮和他都忙得見不上幾面,趁着年前工作節奏最快的一陣子分別冷靜一下,倒也很好。
合夥人們述職結束之後,公司組織他們去塞班玩了一周,然後回來匆匆做完所有項目經理的年終總結,農歷年就快到了。常铮年前多請了幾天假,走得算早的,陶然很早就定了除夕前一天飛奧克蘭,于是在辦公室坐鎮到最後。
為了十三個小時的紅眼航班自己能舒服一點,這天上班的時候,陶然看着龐大的行李箱猶豫了一下,終于還是一身準備坐飛機的休閑裝就出了門。葉祺老是聯系不上,凱撒就托付給了不打算回老家的吳越吟。何小少爺跟着親媽上門,拎走裝着凱撒的外帶箱時,十分罕見地滿臉笑容,倒是難得。
辦公室裏一大半人都已經走了,只剩下不用趕回老家的一批本地職員在消磨時間,大家也都一概穿得随意。陶然進公共區域的時候留神多看了幾眼,确認自己今天不算太紮眼,于是放下心來,慢慢推着箱子往裏走。
本想找個小會議室,混到下午早點走,今年也就結束了。不料他剛坐下沒多久,白漫漫就門都不敲地沖了進來,一臉氣炸毛了的表情,一看就沒好事。
“先關門。”
白小姐深吸一口氣,克制了一下情緒,聽話地轉身合上了門。
“說吧,新老板怎麽你了。”
近來常铮和陶然各忙各的,新項目都放到年後開始了,所以白漫漫重新進入輪轉機制,被分配到了楊柏君和老頭手下做臨時工。連着幾次偶遇,白漫漫看見陶然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只是他沒空停下來聽她抱怨。看來積少成多,小姑娘的怨言從量變到質變,已經升級成憤怒了。
“賈老板小肚雞腸!公報私仇!”
——高級合夥人賈老板,綽號“老頭”。
一個多月沒跟她好好說話了,白漫漫還是那個白漫漫。陶然嘆了口氣,摁住自己的眉心:“說重點,別廢話。”
白小姐氣得臉都紅了,顧不上計較自己親老板的嫌棄:“上周大老板們出去玩的時候,我在茶水間看到了賈老板,就問他為什麽沒一起去。”
這事陶然是知道的,賈老板整個收益池的盈利增比沒達标,沒夠上跟別的合夥人一起公款旅游這一趟的資格。
“哦?你膽子不小啊,問題不過腦子,你就敢問?”
“我……”白漫漫頓了一下,立刻找回了狀态:“我一個小朋友,他怎麽好意思跟我較真?再說了,他自己的回答也很不要臉啊,他居然說他不喜歡紅眼航班,所以沒跟着一起去。”
陶然好一陣無語。老頭也真夠可以的,小朋友只是年紀小,又不是智商欠費,這答案确實可以說是相當不要臉了。
“行吧。然後呢,今天又怎麽了?”
“全公司都有的新年員工禮券,他把我們幾個人的都扣了,全拿去給客戶送禮了!”
這不上道的程度,還真超出了陶然的預期。他的态度馬上認真了起來:“你們幾個人指的是?”
“我們不知道楊經理有沒有,反正我們幹活的顧問都沒有。就那幾張冰淇淋券不算什麽,但賈老板這事情幹得……實在是……”
陶然打斷了她:“你也知道他好歹是老板了,少說兩句吧。來,我的這兩張你先拿去,然後你就別吱聲了。”
白漫漫一下就驚住了,然後自己往後退了兩步,嗫嚅道:“我,我不是為了問你要東西才,才來跟你說這事的。”
陶然微笑:“我知道你不是。你跟我幹了大半年活了,這就是我私人給你的。叫你拿就拿着。”
小姑娘再三道謝,很不好意思地收下了。人都走到門邊了,她想想又扭頭回來問陶然:“我們該不該去跟人事投訴這件事?”
陶然懶得再擡頭看她了:“別人要是想去你別管,反正你別出頭就行了。”
這事可大可小,常铮和這個賈老頭素來不睦,陶然也是知道了。想了一會兒,他還是覺得應該打電話跟常铮說一聲才好。年後大家又要相見,到時候常铮如果對此一無所知,說不定又是個麻煩。
有史以來第一次,他打過去,常铮竟然關機了。
一年到頭,能讓常铮用關機來維系儀式感的事情,從來只有這一件。
又是陰天,色調晦暗的南方小鎮無所謂醒來,也無所謂沉睡,時間的流逝在這裏毫無意義。人們一輩子從事同一份工作,抱有同一種偏見,活在同一個群體裏,過着一成不變的生活。
久在牢籠便不知何謂禁锢,這樣的地方,每次回來都是窒息。
常铮被舊夢糾纏了大半夜,躺到八點多,無論如何都睡不着了。離約好中午吃飯的時間還早得很,他在家鄉的街道上信步徜徉,從四下靜谧一直走到人聲漸起。
商業街和廣場都在河畔,建築一概沒什麽特色可言,棱角與棱角相似,弧度與弧度雷同。常铮走累了,就在河灘上找到他小時候喜歡坐的那一塊大石頭,一個人看了很久的河水。跟那個人相約的飯館就在全鎮最高的那座建築裏,像塔樓又不是塔樓,風格詭異,不倫不類。從他坐的地方放眼望去,即使是這兒最好的餐飲場所,也簡陋得如同黑色幽默。
他出生在這籠子裏,把一身血肉磨盡才走出去,從此重新投胎才有今日。可就像這家荒謬的、自以為是的飯館一樣,生命自十八歲那年的夏天開始割裂開來,之後的一切都沒法再跟之前最在意的人分享。他們就只好年複一年,在這種破地方相見。
他們的緣分就在這裏,也只在這裏。
眼看着就快十一點了,他知道那人住在哪兒,也知道走到這裏來該經過哪個路口,自然而然就往那個方向看過去。過了沒多久,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轉角。
他不算多高,卻因脊背永遠筆直,總顯得卓爾不群。他沒有令人一見而驚的俊朗,卻有種十分特別的氣質,足以把他自己和芸芸衆生區分開來。早年的倨傲和後來的憂郁都深深镌刻在他的眉宇之間,還有一分額外的柔軟,印象中他只留給自己。
常铮站起身來,低頭整理了一下自己,這才擡高手臂,沖那邊用力揮了幾下。
“歸舟!”
吳歸舟應聲回過頭來,果然展顏而笑:“阿铮。”
放任自己在這笑容裏多沉溺了一秒鐘,常铮迎上前去:“是我到得早了,一起進去吧。今年這兒倒是人不多了。”
兩人都笑着問候彼此,寒暄幾句飯店換了新菜單,飲料價格居然降了之類可有可無的話,直到落座了,點完單,菜也上了,才漸漸相對沉默。
每年一次,常铮和吳歸舟相約在這裏吃一頓飯,然後各自奔赴下一年的悲歡離合,從無聯系,直到來年此時,重又再見。這是只屬于他們的儀式,年複一年,絕不失約。
“你……今年過得好嗎?”
問起他好不好,常铮總是這樣小心翼翼。相比之下,吳歸舟就要坦然得多:“不好不壞,就這樣吧。我可能是整個鎮上唯一一個公開出過櫃的人,我覺得我過得比那些一輩子躲躲藏藏的,要好得多啊。”
他擺出這個态度,常铮接下來的關心也只能咽回去:“是嗎,你覺得好,我就放心了。”
吳歸舟溫和地笑一笑,反客為主:“你呢,今年還是很忙嗎?還在到處出差?”
“嗯,還是這個工作性質,出差是免不了的。你知道的,我去年年前剛升了職,壓力會比以前要大一些。”
他老實作答的樣子,跟多年前在被老師點名回答問題真的很像。吳歸舟看在眼裏,不由笑得更暖了幾分:“那過年這幾天,就好好休息休息吧。反正你跟你爸媽也是沒話說,不如多睡會兒,他們總不能沖進你房間把你拖出來見親戚吧。”
全是場面話,怎麽說都可以,不如不說。常铮擡頭對上他的眼睛,慢慢問道:“去年這個時候,你說有個新來的同事總找你一起吃飯,後來怎麽樣了?”
吳歸舟答得雲淡風輕:“沒有後來了。他只敢接近我,不敢說自己想要什麽,那就趁早算了吧,省得麻煩。”
呵,省得麻煩,這話多耳熟。少年相知的後效,就是常铮總能在吳歸舟的言行舉止裏看到自己。或許已經不是現在的自己,但任誰都是從回憶的煙雨裏一路走來,他實在分不清這是懷念,還是遺憾。
他不知該怎麽繼續,吳歸舟卻不覺得尴尬,再開腔依然語意平和:“我這兒真沒什麽可說的,年年如此。倒是你……你終于有好消息了,對不對?”
常铮心裏一沉:“什麽好消息?”
吳歸舟看着他的眼睛,微微一笑:“你又戀愛了啊。我看出來了,難道你還要瞞着我?”
“怎麽看出來的?”
“這你就別問了,我才不告訴你。”
吳歸舟眼底似有一線靈動的狡黠,他已經太久沒有流露過這樣的神情,一時間竟讓常铮看愣了。話到這裏,再說不出口也只好說下去。多少年都是這樣,吳歸舟想怎麽樣,常铮只能順着他的意思來。
“……”常铮斟酌了一下,謹慎地說:“我今年遇到了一個人,他……”
“別說,千萬別說。”吳歸舟立刻截住他,似笑非笑地屈指一敲桌面:“你好好享受戀愛就夠了,可別說出來讓我嫉妒。”
——嫉妒,他說嫉妒。
常铮啞口無言。
然後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吳歸舟一下就笑了起來,至少看上去是真的很開心:“我瞎說的啊,你怎麽這麽開不起玩笑?我也一直在找合适的人,現在你先找到了,這不是很好麽。”
想抓住吳歸舟的真實情緒,難度絕不低于水中撈月。他總是心思太深,用意決絕,又不肯對任何人說哪怕只言片語的實話。
十幾年如白駒過隙,他們都變了,卻也都沒有變。
常铮只好拿起茶杯啜飲一口,借以掩飾唇邊的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