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孤城2
何遜言是個與衆不同的孩子,這一點陶然早就知道,但真的把他接回來了,安頓好了,他才發現自己還是低估了他。
把孩子交到陶然手裏的時候,何先生打了個招呼就沒參與了,吳越吟倒是交代了幾句,但也只是幾句而已。陶然做好了要費腦子記一堆囑咐的心理準備,沒想到這麽簡單就過了關放了行,出門前還特意趁着何遜言正檢查自己的小旅行箱,把吳越吟拉到一邊又問了一遍。
“真沒有別的要注意的了?”
“沒有了,我們遜言……”他已經很客氣了,但吳越吟這個當媽的還是讀出了幾分言下之意,頓時有些尴尬:“這孩子從小就主意大,一般都是他自己照顧自己。我們都忙,家裏經常三四天沒大人在,他就自己過。這次是時間太長了,我和他爸爸實在不放心,本來他也說他一個人沒問題的。”
所以自己是何遜言小朋友無奈之下的選擇。這就足以看出這是個多麽會做選擇的孩子了,陶然了然地沖吳越吟點了點頭。
看來這個不靠譜的娘是問不出什麽來了,陶然一邊跟她寒暄點別的內容,一邊調轉目光去望了一眼何遜言。
一個家教良好、才二年級的小男孩兒,目光清澈很正常,但他的眼神裏除此之外,還融着一點奇異的安寧。
不是我不哭不鬧我很講理,而是我不需要任何成年人的注意力和額外關照。
不想要,和不需要,完全是兩個不同的心理階段。或許這孩子跟父母之間最大的問題就在于,他們以為他只是不想要,所以有時候硬要給,有時候又心安理得地幹脆不給。殊不知他已經一個人默默地走到了不需要的境地。
小小年紀,已經懂得并且做得到獨善其身了。想到這兒,陶然覺得自己被溫柔地戳了一刀,正中心口。
帶他回去路上,陶然一直專心開車,一點都沒有每次停在紅燈前都看看他的畫蛇添足。何遜言大概是終于确定自己做了個明智的抉擇,整個人逐漸放松下來。陶然跟他說“到了”的時候,小少爺居然很給面子地笑了一下,還自己主動去把後備箱開了。
他那個兒童款的拉杆箱對陶然的身高來說,只能收起拉杆拎在手裏。何遜言實在被家裏教得太好,連這點小事都不肯給陶然添麻煩,看見了就立刻伸手,要自己拿箱子。
陶然沒跟他搶,只是順手揉了一下他柔軟的頭發。何遜言也知道這是誇獎自己的意思,有點腼腆地笑了。他的五官糅合了父母的優點,認真的時候那種說一不二的肅然像足了他爸爸,笑起來又有吳越吟遺傳的,來自遙遠水鄉的一線溫軟。
這麽漂亮的孩子,長大了還不知道要禍害誰去。陶然這樣想着,一面看着他像個成人一樣井井有條地歸置自己的個人物品,一面展開他帶來的校車路線圖仔細研究。
“我們現在在這兩站的中間,你想去哪個?”
何遜言很有禮貌地停下動作,走過來看着陶然作答:“交通樞紐那一站。那站上車的同學比較多,每次校車在那兒都要多等一會兒。”
陶然忍不住笑:“你怕我不常走這條路,算不準時間,是嗎?”
一般人都會猜小孩子是怕自己遲到,或者覺得多賴一分鐘床都是好的,像陶然這樣把話攤開來說,真的把他當大人看待的,何遜言很可能是第一次見。驚訝之下,他直愣愣地擡頭看了陶然一眼。
這個特立獨行的大人看他的眼神,飽含着他理解不了的感慨。
“你跟我小時候,還真的是像……”
嘆息般低柔的聲線讓何遜言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可這句話又怎麽會聽錯。
“好啦,明天就按你說的辦。我們七點一刻出門,這樣七點半肯定能到你的校車點。我早上一般會随便做點東西吃,你想吃什麽?”
何少爺看來是打定主意不想麻煩他:“路上買就可以了,我平時都在校車上吃。”
真是省心得不能再省心了。陶然只好把浴室裏的瓶瓶罐罐、床頭燈開關和空調遙控器一一交代給他,最後替他關好了門。
在盡量不幹涉他的前提下,陶然仔細觀察了何遜言小朋友好幾天,發現他連彈琴都不需要自己陪着查錯音之後,也就徹底放下了擔心。
這孩子在心态和行為上,都達成了遠超年齡的自律。除了最感興趣的數學和鋼琴,別的事情都完成得飛快且挑不出毛病。然後他一旦開始練琴或者做數學作業,那簡直是無人之境,別說在別的房間叫他了,就算走到他背後站半天,他都未必能發現。
于是一大一小從此相安無事。除了要接他回來,再照看一頓晚飯之外,何遜言的存在就只剩琴聲可以證明了。
如果他彈錯了,或者哪一段老是節奏不對,陶然聽到了會提點一下不要着急,慢慢練,或者自己過去示範一下。兩人的交流也就僅限于此,雙方都覺得挺舒服。
最近陶然也确實是忙。今年的農歷年在二月頭,一月底是項目經理們一年一度的回顧考評。常铮給他的評價是不用擔心了,但正因為兩人合作太多,不少別的合夥人只知道有陶然這個人,業務上毫無交集,所以考評的書面準備就更要周全。數據、陳述、圖表、客戶反饋都要收集彙總,親手做成能見人的東西,陶然也是焦頭爛額。
合夥人級別的考評也放在年前,為了來年的業績預測能準确一些,常铮在試圖把幾個放着長線一直在談的項目敲定。做生意總是見面三分情,到處飛就又成了常铮近來的常态。
兩周一眨眼就過去了,吳越吟把孩子接回去以後,陶然不必下班立刻走,就更能專注于工作了。某天他十一點多進了家門,拉開冰箱發現只剩牛奶,想起那天自己和常铮一起下廚的場景,才恍然想起,這都大半個月沒見過他了。
就為了應對眼下這種狀況,陶然手機裏收藏了幾家附近的深夜食堂,這會兒正好點外賣來應急。等待的時間裏,常铮打了他手機。
“下班了嗎?”
那邊的聲音聽着有些沙啞,其中透露的情緒跟他上回來吃飯前夜的電話幾乎重合。陶然差點脫口而出的“報告已經發給你了”一下就噎住了。常铮不是為了公事在找他。
“剛到家。你感冒了?”
“不算吧,扁桃體有點痛。我吃過藥了,應該能壓住。”
到底有什麽話,嗓子疼還一定要打來說呢。陶然張了張口,發覺自己問不出這句話。那頭的常铮也沉默了半晌,陶然戴上耳機,放任自己在沙發裏沉溺。
“你上次問我是不是心情不好,我忘了回答你。”因為病着,常铮的呼吸聲比平時要亂一些:“我那天去醫院看了杜梁衡。他趁着生病住院,把他表哥作到這兒來照顧他了,我覺得……”
可能是找不到恰當的字詞來表述,常铮想了一會兒,還是沒說下去。
“他表哥,我猜不是彎的吧。如果是,從小一起長大有多少機會,杜梁衡怎麽會把事情拖到現在的地步。”
常铮嘆了口氣:“還真說不好,我看到他手上有戒痕,戒指已經不戴了。可能性太多了,但願不是我想的那一種吧。”
夜深人靜,陶然也已經很累了,一不留神,真話就自己跑了出來:“你是不是替杜梁衡覺得……這輩子活得特悲哀?”
被他戳穿心事,常铮反而輕松了:“不止悲哀,還特別沒意思。你見過有誰真的過得好嗎?我是說……我們這種人。”
陶然無聲地笑了,語氣裏頗有幾分自嘲:“我們?及時行樂才是我們的傳統,管它有沒有明天。你覺得怎麽過才是過得好?”
電話那頭傳來再熟悉不過的,搖晃杯子時冰塊相互撞擊的聲音,常铮靜了一會兒才回答:“我以為的過得好,就是每次幹完活飛回來,都知道自己是回家。”
陶然毫不客氣:“有家容易,家要散更容易。”
“就算最後要散,也好過從來沒有。”常铮這話說得又低又輕,如同夢呓:“看到杜梁衡那麽不管不顧地去試,我既覺得害怕,又有點羨慕。就算必輸的局,他也賭了,我呢……我們呢。”
最初的最初,陶然認為成熟是能控制情感的沖動,把利弊不可期的事情扼殺在搖籃裏。成熟是克己,是放棄。常铮認為成熟是有能力和自信争取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遵從本心,并承擔責任。成熟是進取,是得到。
他們全部的、根本的分歧,不過如此。
時過境遷,他們相互試探,了解,一起共事,屢次深談,慢慢地也能接受對方的一部分觀點。無論初衷如何,人活一世,最終總是為了對得起自己。他們對溫暖和幸福的渴望與日俱增,萬丈紅塵全是冷的,只有再靠近一點的熱望做不得僞。
陶然閉上眼,感覺常铮的心跳仿佛就在自己耳邊。
他把耳機自帶的話筒又拿近了一點,幾乎貼在唇邊,輕輕地念道:“常铮。”
“……嗯。”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不能保證,永遠以你為先。我才是我的頭等大事,如果我有餘力,才有可能顧得上你。”
“我知道。”
陶然在落地燈昏暗的光線裏,緩慢地勾起了唇角。那是一個無比缱绻,卻也冷到極點的微笑。
“你知道,但你不是這麽想的,對嗎?你今天心甘情願,我信,那明天呢?以後呢?”
常铮看到杜梁衡的争取會怕,難道他陶然看到常铮的争取就不會。情之深淺是一回事,一個人連骨頭都是冷的是另一回事。出于經歷,也出于對自己的充分了解,陶然只敢說今時今日的心動,卻不敢妄言将來。常铮沒來由的樂觀和希冀,就像還沒出發就已經背上的行囊,在這相隔千裏的傾談裏,終于沉甸甸地放在了兩人面前。
想有個家,這是多麽鄭重的期許。一切即将開始的時候,一個人輕裝上陣,一個人背着全副家當,這樣的結伴旅行,怎麽能不讓人擔憂。
在這段彼此都太過認真的關系裏,每一句說出口的、沒說出口的情話都是真的——真到令人不寒而栗。陶然自問,已經不信世上會有花好月圓。
常铮陪着他一起安靜了良久,直到陶然心裏的弦松下來,呼吸的節奏重新變得平緩。
“陶然,如果你不信你自己,能不能……信我一次。”
喉嚨一緊的感覺實在猝不及防,陶然竟說不出話來。他在這個名為常铮的懸崖邊已經站了太久,無法解釋的預感在這一刻洶湧而來,他知道常铮的下一句話,恐怕就要将他一把推下去。
果然,常铮又沉吟了片刻,終于再開口。
他說:“我願意賭,我可以先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