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孤城
夢是人力不可及的領域,約好了第二天一起加班之後,常铮和陶然都沒睡好。
常铮天生記不住夢的內容,每每想起舊事,當晚總會夢得光怪陸離,然後淩晨醒來忘個幹淨,只是心裏發冷,然後睜眼到天明。醫院是他最厭惡的地方之一,這天去待了大半個晚上,連他自己都沒想到,回來居然沒夢見什麽特別的。
晨起,常铮大腦一片空白地在床上坐了很久,直到快要在私人場合見到陶然的一點雀躍慢慢在心底燃起來。
陶然果然是自己的一帖良藥,常铮這樣想着,又隐約希望他不僅僅是良藥而已。或許,只是或許,陶然就是他重新開始的機會。
另一頭的陶然也醒得挺早。這心情像足了小時候春游的前夜,雖然努力想裝成完全不期待的樣子,卻只能在一夜輾轉反側之後,無奈地承認自己其實挺期待。
睜着眼躺到凱撒的撓門聲準時響起,陶然不得不坐了起來,在清晨的寂靜裏長嘆一聲,收拾自己準備出去采購。中年愛情如老房失火,這話真是一點都沒錯。
烏雞是冰鮮的,臨睡前已經拿出來瀝水了,只需要再洗一遍,切塊下鍋加佐料就可以了。別的材料可都沒這麽容易處理,陶然一早跑完一趟菜場回來,站在廚房裏就忙得沒停過手。豬肚要先洗淨,剪口,整個翻過來,用刀背剔除內層的殘留組織,然後撒上面粉細細地揉,最後抹鹽靜置。牛腩要去雜膜和肥肉,放姜片料酒,燒開焯水,再跟牛筋一起進高壓鍋,可以等等。雞肝和綠葉菜都用炒的,也不必着急……
除了炒鍋,他居然拿出了兩個炖鍋一個高壓鍋來,天然氣竈都不夠用了,還得額外插上電磁爐才能應付。常铮人快到了,打電話來問小區裏怎麽停車的時候,陶然才從忙碌中陡然驚醒。
這一廚房全是常铮愛吃的東西。食物最能承載感情,常铮是多聰明的人,他來了一看,還能有什麽不明白的。
一只冬眠的熊無法拒絕春天的到來。哪怕他告誡自己時機未到,但積雪消融,小溪潺潺而動的聲音已經傳進了他栖身的洞穴。暖陽初現,熏風纏綿,草葉萌發新芽,這一切他都沒法置之不理,只好循着自己的本能,悄悄地溜出了洞。
在這一室再家常不過的香氣裏,陶然一個人安靜地愣了半天。就像一只熊看着自己在漫山新雪裏落下的第一個腳印,一種即将被戳穿的心虛油然而生。
常铮來得比他預想得早。一進門,他就望着陶然笑得眼睛發亮:“好香啊,你都做完了?”
兩人都沒怎麽見過對方不穿西裝的樣子,掃一眼對方身上跟自己相差無幾的衛衣衛褲,不由相視一笑。陶然示意他自己拿拖鞋,自己轉身又進了廚房。
“還沒,炒菜都還沒做,飯也還要等會兒。”
喜歡吃動物內髒的人絕不會認錯這樣的香味,常铮一面往裏面走,一面就順手挽起了袖子:“你歇着吧,剩下的我來。”
“哦你這麽早來,就是為了接我的班?”
“那是。”常铮四下一看,已經準确地找出了下一步該幹的活兒,開始在流水下洗豆苗:“我要是卡着午飯時間來坐享其成,那我成什麽人了。”
陶然笑着揶揄他:“你坐享其成的時候還少了嗎?”
相處了這麽久,常铮也早就不把這種老板下屬的梗太當回事了:“誰讓我是你老板呢。再說了,我這不是來跟你一起加班了麽。白漫漫做的東西不像話,最後又都是你做,我怕我們陶經理重壓之下,哪天一不高興就抛棄我啊。”
以退為進,無數次用在客戶身上的招數,轉頭往自己人身上使也一樣有效。陶然在心裏嘆了口氣,開咖啡機給自己做了杯拿鐵,索性就坐在一邊設在廚房裏的吧凳上,看着常铮下廚。
兩道炖菜都已經差不多了,湯也只差各種菌類,常铮洗好豆苗,果然就來問了:“鍋裏都是什麽?哪個是要下蘑菇的湯鍋?”
“這個是西芹莴筍炖豬肚。”陶然就坐在那兒指給他看:“那個是芋艿炖牛筋牛腩。烏雞湯在那兒,蘑菇我都理好了,你按我放的順序下就是了。”
陶然幹什麽都是這個脾氣。要麽你自己做,要麽我做的事情你驗收結果,微調可以,別質疑我的思路和程序。常铮笑着搖搖頭,手上已經照着陶然說的去做了。
菜都是按照常铮的喜好準備的,豬肚、牛腩這類東西要做炖菜的話,為了去腥要花多少時間處理食材,凡是會做菜的人都知道。陶然說出“豬肚”這兩個字的時候,幾乎已經自暴自棄了。
常铮一定已經發現了。這滿廚房都是明晃晃的心意,他一定已經發現了。
陶然像個鴕鳥一樣埋頭喝咖啡,但指間籠着的一點苦澀根本無法抗衡一室溫馨,莫名的沮喪快把他淹沒了。菜他其實買多了,完全是按照再做一頓晚飯的量來準備的,但要不要開口留他一起吃晚飯,怎麽開口,什麽時候開口,陶然心裏一點譜都沒有。
少有的慌亂讓他只能一言不發。他眼睜睜地看着常铮伸手拿起了臺面上的濕面,又仔細看了還沒處理過的雞肝,心裏默念了好幾遍完了完了,但就是開不了口提晚飯。
猶猶豫豫中,十秒就像十分鐘。陶然仿佛又回到了小時候的某個聖誕節,他給父母都準備了禮物放在他們枕頭底下,一早起來,他做什麽都心不在焉,又期待他們趕快發現,又希望他們晚一點當着自己的面發現。
就在這時候,常铮像會讀心術一樣,用再尋常不過的語氣問了句:“面是準備晚上吃嗎?”
陶然驟然松了口氣,趕緊沖他點頭。
緊接着,常铮又拿起了雞肝:“你不是有鐵鍋嗎?怎麽就剩雞肝沒弄好?”
這問的,簡直是給瞌睡蟲遞枕頭,陶然順水推舟地答:“我怕火候掌握不好,這東西一個沒控制好,不是腥了就是老了。你會做嗎?”
——話到這兒,陶然突然想起,記憶裏的那個聖誕其實他們平安夜睡覺前就發現了禮物,為了滿足孩子的心理,才辛苦地演了一上午的驚喜。
“我也沒把握。要不我試試?不然就浪費了。”
“哦,這倒不會。”陶然回頭對着客廳的方向叫了一聲:“凱撒!”
一眨眼的功夫,凱撒大帝像條狗一樣應聲出現。
“雞肝你吃不吃?”
常铮一邊說出這個問句,一邊打算蹲下來喂他。萬萬沒想到,剛才看着還沒精打采的扁臉貓小跑着湊過來,忽然一躍而起,從他手裏直接叼走了那半塊還滴着血水的雞肝。
“……”
陶然看他一臉錯愕,愉快地笑了起來:“昨天還吐呢,餓了他一頓,今天跟着混進廚房又被我訓了……我看他惦記那塊雞肝很久了。”
“他平常一直這麽好吃懶做?”
“對啊,他一個太監,還能惦記些什麽。”
于是雞肝就不做了,用剩下的西芹炒了百合,然後再快炒一個豆苗,就可以開飯了。常铮知道陶然不喜歡太辣,豆苗裏只切了半個幹辣椒,還去了籽。快關火的時候,他頭也不回地向陶然伸出手。
“白酒。”
一個瓶子很快遞到他手裏,他看也不看地往鍋裏灑了一圈:“嗯酒還不錯。”
就像陶然交ppt如果沒說“你再看一遍”就真的不需要檢查一樣,陶然遞過來的白酒瓶子,也一定不用看蓋子擰開了沒。
“可惜今天不能喝酒,一會兒還要幹活。”有這些家長裏短的話襯着,總算繞過了這頓飯太過豐盛,和晚飯怎麽就提前準備了這兩個要命的問題,陶然知道他早就什麽都明白了,這會兒只覺得他體貼入微,實在一點兒毛病都挑不出來:“要不下午出去跑步?這幾個硬菜熱量都高。”
手上正給豆苗裝盤,常铮一聽就開始明知故問:“我哪兒知道加班還要陪你跑步,我沒帶裝備啊。”
“要什麽裝備,我找衣服給你穿就是了。”
常铮端起盤子往客廳走,路過他身邊的時候含笑望了他一眼,沒想到碰巧看到了他紅透的耳朵,倒看得自己心頭重重一跳。
啊撩人真是考驗心理素質的技術活,一不小心,就要把自己給搭進去。常铮和陶然分別都這樣想着,總算在餐桌的兩邊好好坐了下來,開始吃這一天的第一頓飯。
趁他炒菜的時候,陶然用榨汁機榨了四個橙子,盛出兩杯橙汁放在了桌上。常铮拿起來迎光一看,果然果肉都濾得幹幹淨淨,處處妥帖。
“來,多謝款待。”
陶然舉杯跟他輕輕一碰:“哪裏,素菜都是你做的。”
賓主盡歡的氣氛從這一刻延續到開始工作,然後長期共事的習慣讓他們迅速地靜了下來。中間白漫漫打過三個電話進來,凱撒過分安靜,陶然每隔一個小時左右還要去找找他,看看昨天還病着的貓情況如何。一下午的辰光就這樣緩慢又飛快地從眼皮底下溜走,日影西斜的時候,兩人一起出去繞着小區跑了五公裏,随後回來洗澡做飯。
這半天的靜谧安寧,和仿佛已經共同生活的錯覺,都精準地令陶然再次心動。
晚飯下了面,澆上雞湯,添上在湯裏燙熟的小青菜和中午剩下的蘑菇,再熱一熱剩菜,炒個素的就正好。常铮認真吃飯的樣子一如既往地讓人挪不開眼,陶然不想讓他發現自己在看他,又忍不住想看,這一糾結,進食的速度就慢了下來。
“怎麽了,湯裏是不是鹽加少了?”
常铮坐在離廚房近的那一側,陶然也懶得跟他客氣:“嗯,是有點淡。你把鹽罐拿過來吧,我自己加。”
一陣手機來電的震動聲就在常铮進廚房的時候響了起來,常铮的手機在口袋裏,他伸手摸了一下:“不是我的,你接吧。”
“我的手機在廚房的吧臺上好像,你幫我拿過來?”
手機從常铮手裏遞過來的時候,屏幕上“吳越吟”三個字恰好亮起。常铮在那一秒臉色驟變,陶然瞥了他一眼,來不及奇怪,先接起了電話。
“老板你找我?”
他沒有特意走開,屋子裏又太靜,吳越吟的聲音就清晰地傳了出來:“怎麽還在叫我老板……算了,我有事要找你幫忙。這次實在是不好意思,真的要麻煩你了。”
“什麽事,你說。”
“我早就定了接下來兩周都出差,今天我先生突然決定了明天也要出發,好像是上面臨時委任。以前有這種狀況,我都是把我們何遜言托付給鄰居的,正好他們家也有年紀差不多的孩子,但這次他們也不在家。我們在這兒沒有多少親戚朋友,遜言下個月有個鋼琴比賽要參加,又說不想耽誤練琴。他自己提到了你……”
陶然聽懂了她語氣裏的萬般猶豫,心想偌大一個城市居然沒人能托付孩子也是可憐,幹脆主動把話接過來:“我家有琴,也有客房,那我先幫你們照顧幾天吧。”
那頭自然是千恩萬謝。吳越吟并不是多熱絡的性子,聽她的意思是真的領了這個情,陶然就更沒什麽可多說的了。
“那一會兒我來接他?有什麽需要我注意的,見了面你再囑咐我吧。”
吳越吟也是聰明人,立刻反應過來:“我是不是打擾你了?抱歉啊事情太急,我都忘了問你晚上有沒有事了。要不你定個時間,晚點我開車把遜言送過來,也是一樣的。”
有這幾個應答來回的時間,常铮也該調整完表情了。這樣想着,陶然給了常铮一個征詢的眼神。
這目光裏一點私情的意味都沒有,常铮看懂了這是問自己一會兒還要不要繼續加班,于是沖他搖了搖頭。
“不用,我……”陶然擡手看表:“就八點來接他吧。”
吳越吟又道了一次謝,直到陶然笑着說“別瞎客氣”,才放心地挂斷。
事情悶着不如直說,常铮用筷子尖敲一敲陶然的碗沿,語氣平淡地提醒他:“你一會兒要出門的,趕緊吃。”
陶然依言坐回去:“你認識我前老板?”
“認識。你之前沒說過上家老板叫什麽,我就一直沒機會知道是她。”常铮神色如常地給他夾菜,也給自己添了一筷子晚上新炒的韭黃:“我有個當初關系很近的高中同學,吳越吟是他姐姐。我知道她和家人也在這兒生活,但後來一直就沒聯系了。”
很近,近到什麽程度才能時隔多年,依然記得人家姐姐的名字?
陶然心裏清楚這個話題應該到此為止,事實上也這麽做了。在兩個人的合力敷衍下,晚飯還是挺平和地吃完了。然後常铮幫他一起把殘渣都沖掉,餐具放進洗碗機,再順理成章地告辭。
“那我就先走了。明天一早的飛機,我行李還沒收拾呢。”
陶然送他到門口:“晚上開車當心。北方現在已經很冷了,別嫌麻煩,多帶兩件厚的。”
常铮已經完全恢複了他最熟悉的狀态,微笑着答:“我大學在哪兒讀的,你忘了?畢業了我還在那兒工作了好幾年呢。”
“白囑咐你兩句客氣一下,你還當真了。”
外面就是走廊裏晦暗的燈光,常铮的腳步到了門外,神情忽然就看不清了。陶然并不知道此時此刻,自己臉上的表情裏,居然有了一點淺淡的難過。
這顯然不是為了告別,而是為了之前兩人都刻意忽視的,常铮那一套高中同學的言辭。活到這個歲數,誰碰了誰的心事,彼此都再明白不過。
鬼使神差地,常铮一下就覺得自己根本見不得這樣的陶然。
他上前一步,主動給了陶然一個擁抱,然後輕吻了一下對方的臉頰。他的唇停留的時間有一點長,陶然沒有掙開,而且眼看着耳朵又紅了。
于是他滿意地貼着陶然已經開始發燙的耳畔,低聲念道:“這個,還給你。下次記得給我一點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