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遠燈3
醫療技術日新月異,醫院卻十年如一日,總是這樣長長的走廊,冷冷的燈光,還有滿眼神情麻木的病人。常铮恨透了這樣的場景。
一扇一扇門看過去,杜梁衡給他的病房號近在眼前,常铮卻被往事迷住了眼,腳步不知不覺慢了下來。
年少時,他曾驚聞噩耗,從家裏沖出來,在深夜寒冷的小鎮街道上,朝着醫院的方向狂奔。好不容易到了病房門口,他聽見裏面有人壓低嗓音焦急地交談,為了不給病人惹來更多的麻煩,他不敢推門而入。
那時的他渾身冰冷,抑制不住顫抖地湊到門前,透過門上方形的玻璃悄悄望進去,只看見了那人手指上裹着的紗布,和那上面零星的血跡。
也不知站了多久,有人輕碰了一下他的肩頭,常铮猛然驚醒,回頭就看見一位推着車來的護士,正對他露出職業化的一點微笑:“先生來看望病人嗎?快進去吧,別擋着我們工作。”
“……抱歉。”
兩人這一發聲,他只好跟着護士一起往裏走。杜梁衡那天人燒暈在急診以後就被醫院留下了,從那時候算起到現在已經快兩周了,杜梁衡居然說他還在住院,常铮這才起了來探望一回的心思。
杜梁衡穿着日常居家的衣服,氣色看着比常铮想象的好,只是說話聲音比往常要弱一點。床邊擺着醫院給家屬提供的躺椅,一個望之相貌平平的男人正坐在上面,手裏拿着瑞士刀,熟練地給他削水果。
常铮一眼看過去,認出了那是杜梁衡格外鐘愛的一種叫蘋果梨的東西。順帶着,他也認出了這個男人。那天在杜梁衡家裏驚鴻一瞥實在印象深刻,他還來不及忘記這張臉。
杜梁衡原本正神情放松地跟唐昭低聲交談,這一擡頭看見常铮進來,立刻拿出一個待客的笑容來:“麻煩你接電話,還要麻煩你來看我,真是不好意思。我來介紹一下,這是我表哥,唐昭。”
順手把自己買的一袋蘋果梨遞給已經站起來的唐昭,常铮趁着握手的機會,仔細打量對方:“你好,我是常铮。”
唐昭臉上的微笑自然極了:“我們杜梁衡在這裏沒有家人,全靠朋友照顧,勞你費心了。”
就像他沒看見袋子裏是什麽,也忘光了曾經打過照面這件事一樣,這個男人的氣質幹淨如山澗,眼底卻有深不可測的光。
常铮與他對視幾秒,唐昭先挪開目光,轉頭沖杜梁衡溫和地叮囑:“這下你有人陪了,那我就先走了?”
“嗯,你也該回去了,記得遛狗啊。”
唐昭點點頭:“放心,一會兒常铮走了你就早點休息,別再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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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兄友弟恭,常铮心裏覺得實在是不太對勁,但也只能陪着演一個好朋友的戲碼。他把唐昭送到病房門口,看着對方轉身順着走廊走遠,身後才傳來杜梁衡的聲音。
“門開着吧,護士過會兒還要來拔針。”
一眨眼的功夫,他又是常铮熟悉的那個杜梁衡了。
床頭櫃上的瓷碟子裏還放着唐昭沒削完的水果,不等常铮猶豫要不要為了病人繼續削,杜梁衡就自己伸手拿了,滿不在乎地扯斷完整且均勻的一圈圈果皮,隔着一段距離往垃圾桶裏一丢。
常铮看看他開始啃的那個一半沒皮一半有皮的東西,又看看一旁自己剛帶來的一整袋,忽然覺得人家都這麽坦蕩,自己一個外人,還在這兒尴尬有什麽意思。
于是他坐下來,第一句話就沒給杜梁衡留面子:“你什麽時候養的狗?”
“借的。為了幫我遛狗,他就只能住我那兒,沒法去住酒店了。”
“……”常铮被他語氣裏的理所當然噎了一下:“你就這麽明晃晃地算計他?我看他不像輕易會被人騙的人啊。”
說起唐昭,杜梁衡整個人都像在發光,笑容暖意盈然,連眼裏的一絲懷念都在熠熠生輝:“對啊,他都能看出來。從小我跟他玩兒心眼,從來就沒贏過。”
常铮忍不住皺起眉頭,杜梁衡的狀态讓他本能地感覺到危險:“他到底為什麽要來?難道上次過來了,就沒走?”
“我這次生病,不小心讓我大姨知道了。家裏派他來看看我。”
“為了你這個家都不常回的表弟,他能請這麽長時間的假?”
一個接一個問題,哪個都極不客氣,杜梁衡這會兒的脾氣卻好得驚人:“唐昭是做園林設計的,項目之間一般都能休一段,正好。”
——真要命,看來是表兄弟倆小時候就一起學素描的孽緣。然後長大了一個做室內裝潢設計,一個做園林設計。
“你這……大葉性肺炎是吧,也不算大病,想瞞着太容易了,何必透給家裏。”
杜梁衡微微笑着,低聲答道:“就算我是成心的,他又為什麽要來呢。”
常铮一時無語,望着眼前這個重新活過來一樣的人,只覺得熟悉又陌生。
剛才跟唐昭那短短幾分鐘的相處,常铮分明看清了他左手無名指上有常年戴戒指的痕跡。他不好再細問那頭的婚姻裏發生了什麽,跟杜梁衡如今的心态又有幾分聯系。自作孽不可活這六個字,此刻在他心頭棱角分明地滾過,最終還是沒說出口。
這件事從頭到尾的荒謬,他都能感知得到,更別說當事人了。可無論是杜梁衡還是剛剛離開的唐昭,似乎都沒有一分一毫的慌亂。
這就是一意孤行了吧。沒有他的歲月只是蹉跎,唯有他在身邊才是活着。既然杜梁衡認定了這麽一個人,他也不想再多說什麽了。
他一徑沉默,杜梁衡也并不喜歡單方面的評判,即使對方的千言萬語都已經咽了下去。
“你和陶然,現在怎麽樣了?”
常铮被他問得一愣,然後才慢慢把自己從不真實感裏抽出來:“你看出來了?還好吧,還沒定,我在等他想清楚。”
杜梁衡看上去十分篤定:“既然沒有拒絕你,最後就一定會答應。”
常铮一聽就笑了,這是他今晚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真心的笑容。
“哦,你倒是對我很有信心?”
“因為你總是志在必得。”
杜梁衡像是已經獲得了世上最大的倚仗,舉手投足都透着處處穩妥的味道,再配着他這張病中虛弱的臉,簡直令人提心吊膽。如果是平時,既然提起了陶然,三個人都認識,常铮不介意跟他多談幾句。眼下……還是到此為止吧。
醫院有建議的探視時間,等護士再進來查看杜梁衡情況的時候,話裏話外就已經透露出了趕人的意思。就算杜梁衡無所謂,同病房別的病人也該睡了。常铮本來也是強忍心理上的不适坐了這麽久,起身告辭的時候,甚至有點期待趕緊離開這裏。
杜梁衡最後說了句“多謝關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常铮頭也不回地揮揮手,沒再作答。
出于曾經相知的經驗,他相信杜梁衡可以為他自己的全部行為負責。可唐昭能麽。他們最後會怎麽樣,又能怎麽樣呢。
臨出門前,常铮轉頭最後看了一眼住院部大樓,卻無意中瞥到了一輪圓得刺眼的明月。夜風森森而過,他只覺得整個人從裏到外都冷透了。
回到車裏,暖和過來之前常铮根本就不想動。隔音還不錯的車其實聽不到多少發動機的聲音,但他就這麽靜靜地坐在駕駛座上,奢望那若有若無的轟鳴聲能給他一點動力。
一個人的精神能量是有限的,一旦透支,生理上的頭痛心悸還是小事,最難自我消化的其實是疲憊。生活中的某些瞬間,世事會像流彈一樣傷及無辜。在這孤獨的寧寂裏,常铮覺自己快要窒息了。
直到陶然的電話進了他的手機。
“……是我。你在家嗎?白漫漫找我們打三方電話。”
“我還在外面,一會兒還要開車回去。你要我開藍牙聽着,還是你先處理,然後轉告我?”
常铮覺得自己語氣控制得不錯,陶然卻在那頭頓了一下,很快換了個态度來跟他說話。
“你……你心情不好嗎?”
常铮心情再不好,也被這句話裏的小心翼翼取悅了:“呦,我們陶經理什麽時候學會這麽說話了。”
陶然反應過來以後,自己也有點不好意思。電話兩頭一起默然,彼此的呼吸聲逐漸在聽覺裏交融,漸漸地,生出了幾分難言的旖旎。
一個平常的為了公事打的電話,怎麽莫名其妙就成了這樣。四下無人,醫院偌大的停車場只是風的游樂場,常铮忽然很想多聽聽他的聲音。
他開了車載藍牙,定一定神,重新開了口:“明天反正要加班,要不我們約個咖啡館一起加?”
“還真不行。凱撒這幾天老是吐,我今天剛帶他去看過病,打了針,明天要在家觀察他的情況。”
“那我到你那兒去幹活?”
陶然的聲音隔着幾十公裏,回蕩在他的車裏,如幽光一般點亮了他的心:“嗯,你中午過來吧,一起吃飯。”
“你做給我吃嗎?”
“……好。”
作者有話要說: 最大的倚仗好像是六爻裏看到的,印象深刻,這兒拿來用一下,致敬我目前為止最喜歡的修仙類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