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遠燈
隆冬的辦公室裏,中央空調開得像不要錢。別說毛衣線衫了,連加厚的法蘭絨襯衫都穿不住,陶然煩躁地把袖口的扣子解開又系上,系上又解開。心神不寧了很久之後,他終于不得不承認,晚上要和常铮一起去看音樂劇這件事,嚴重影響了他白天的工作狀态。
常铮當然也沒出差,甚至都沒去會議室一個人待着。極罕見的,他就這麽坦蕩蕩地坐在公共區域,神情爽朗,目光明亮,有相熟的同事經過還附送微笑略一點頭,搞得像這層樓的形象代言人。
他這樣明顯的神采飛揚,搞得好幾個高級顧問都忍不住狐疑地回過頭來,望了又望。他們算是執行層面的意見領袖,有了他們的關注,辦公室裏私語今天常老板心情特別好的聲音只會越來越多。只有陶然知道這大概是為了什麽,心裏覺得哭笑不得,又有點不足為外人道的愉悅。
無論過去如何,将來如何,眼下能讓自己喜歡的人這麽高興,總是一件賞心悅目的事情。
陶然知道自己的眼神大概是逐漸不太對勁了,于是刻意回避與常铮對視。正好他的位置和常铮之間,有同事放了個加濕器,水霧蒸騰,翻滾不息,他百無聊賴地盯着看了一會兒,慢慢地,竟看出了一點雲卷雲舒的意味。
思考人生對陶然來說,可以随時随地。有時候也只能靠這種抽離,他才能維護自己內心的獨立和完整。工作中千奇百怪的人和事實在太多,争名逐利成了慣性以後,太多抉擇還來不及思考應不應該,後果就已經撲面而來。辦公室裏養着的一枝一葉,白漫漫有時候對着手機屏幕心無芥蒂的傻笑,還有眼下這制造一抹詩意的加濕器,都能幫助他稍微發一發呆,想起工作要求之外的自己。
如果沒有這份工作牽線,常铮這個人出現在生活中別的什麽場合,事情還會是這樣嗎?
陶然問了自己一個徒勞的問題,然後默默嘆了口氣。其實他清楚得很,他之所以這麽猶豫,甚至不惜把很多潛臺詞都說出來,向常铮争取更多的時間,無非是因為跟所有的相對比較,常铮就是絕對。
無論何時何地,都能勝卻人間無數的那個絕對。
他并沒料想過,年少荒唐盡數遠去,勇往無前也快要忘幹淨了的年紀,居然會有這樣的奇遇。如果他們有未來,他很希望常铮能體諒他這段時間的誠惶誠恐。
這些紛繁複雜的想法像疾馳的火車一樣碾過陶然上午十點的腦海,猛地撞在名為節操的山巒上,生成一陣莫名的慚愧——公司付他的工資也不少了,不是為了讓他大白天的在這兒看着加濕器想這些的。
這一回神,陶然才後知後覺地遭遇了常铮的目光。
不知往望這邊看了多久了,兩人的眼神一觸即收,常铮來不及收起滿眼的溫柔寬容,陶然也來不及藏匿連開小差都有老板護着的詫異和感動。你看着風景,我看着你實在是太經典又太容易動人情懷的橋段,陶然覺得自己成了最先知道春江水暖的那只幸運的鴨子,已經沒法否認這一切的溫度。
只憑一個眼神,常铮不可能得知他剛才到底在想什麽。但不知為什麽,他就是能給陶然一種不管你怎麽想,一切有我的幻覺。
人非草木,孰能不動心。
出于心虛,陶然就這麽鴕鳥一樣躲了常铮一上午。到了午飯時間,滿公司的人迅速作鳥獸散。他正準備下樓去随便吃點,路過常铮身邊的時候,發現他在吃那種簡餐式的廉價壽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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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個摯愛日料的人,陶然忍不住了:“你中午就吃這個?”
常铮擡起頭來,無奈地看着他:“我好幾個月沒時間坐下來,好好吃一頓日料了,你信嗎。”
人長得好看真是占盡優勢,連咀嚼都養眼得很,活像一頭健康/生猛的雄性動物,正驕傲地展示着自己足以撕裂血肉的利齒。陶然突然很想看他認認真真地,吃一頓好的。
心念一動,他壓低了聲音問:“晚上吃什麽?”
常铮挺意外他會在辦公室裏直接提起這個,很快沖他微笑起來:“演出七點半開始,能準時到就不錯了,所以我沒訂餐廳。”
“那我來做東,保證不會遲到就是了。”
“好一點的日料店,不是都要預訂麽,現在還來得及?”
“這就不勞你操心了,你管吃的部分就好。”
陶然心裏把自己看得上的店一家一家過了一遍,按劇院的地理位置挑了幾個順路的備選項,已經開始想有哪幾個朋友可以幫得上忙。
不知不覺地,他已經開始想把自己所知的最好的東西捧給常铮。陶然自知他的理智就像海邊的沙堡,第一個浪頭過來被浸濕,第二個塌了一角,從此兵敗如山倒,再無挽回可能。他一邊往外走,一邊插上耳機開始打電話找人約位置。
管它什麽理智不理智,如果愛情真的要來,豈是他陶然一介凡人攔得住的。與其頑抗,不如享受。
當晚,陶然動用自己作為本地人的人脈,硬是在劇院背後的小巷子裏,找了個一溜白牆中間一面黑漆門的日料店,帶着常铮七拐八拐地進了門。
日料這個餐飲門類一般看店面就能知道消費,金碧輝煌的不過如此,這庭院深深深幾許的,店名都不挂燈箱都不裝的,才是真的昂貴。
兩人走進去,迎上來的店員用生硬的中文說了句晚上好,然後換回日語,态度并無特別殷勤。常铮再放眼一看裏面神情肅穆的壽司師傅和只敢低聲交談的食客,幹脆就不去提到底是什麽價位的廢話了。
“你常來嗎?”
“一年兩三次吧。”
“所以我是個重要的客人嗎?”
陶然笑了:“別廢話,趕緊吃,我不喜歡遲到。”
常铮打開裝筷子的木盒,先遞了一雙給陶然,然後自己作出舉棋不定的樣子,也笑着去逗他:“哪個好吃啊?你說先吃哪個?”
握壽司都是一貫一貫上的,桌上就兩貫一模一樣的鵝肝壽司,哪有先吃哪個這一說。無奈陶然已經被拆穿了特意帶常铮來吃自己的鐘愛的店這件事,實在已經沒什麽談判優勢,只好繼續敷衍。
“好了快吃吧,放涼了辜負人家大師傅的心血。”
常铮笑盈盈地接受了他的投降,姿态優雅地開始細嚼慢咽。
食物當然是無可挑剔,偏偏今晚的人,也無可挑剔。既然知道了陶然喜歡他的臉和身體,樣子就要做到最好,常铮打起精神雕琢自己的一言一行,陪着陶然一邊進食,一邊漫無邊界地随意聊天。
拜職業所賜,他們兩個人都很擅長在對話中取悅別人。虛情假意尚能動人,更何況這會兒是真心實意。一合清酒量真的不多,就這麽慢慢地分着喝了,常铮和陶然發現彼此的眼睛都随着這一點微不足道的酒意,逐漸亮了起來。
随心所欲的感覺實在是珍貴而美好,三十來年的生命裏除了渾渾噩噩的嬰幼兒時期,真正明亮愉悅的記憶其實為數不多。是不是真的高興,是不是真的投緣,這都是明晃晃擺在桌面上的東西,所有的回避和猶疑在靈犀面前,都顯得不值一提。
這還有什麽可說的,一切盡在不言中。他們誰也沒再提對方不願意聽的任何一句話,談笑風生地吃完了一頓飯,安安靜靜地看完了一場音樂劇,然後十分默契地就近找了個靜吧,坐下來點了酒繼續喝。
“陶然,你給我一句實話。你是不是對辦公室戀情,因為之前的事情,産生了什麽成見?”
談了沒幾句剛才的劇,常铮靜下來聽了一會兒低吟淺唱的背景音樂,忽然像是下了什麽決心,毫無預兆地開誠布公。
陶然拿着杯子在手裏,慢條斯理地晃了幾下,看暖黃的燈光落在琥珀色的酒液裏,暈成一片難以形容的深淺氤氲。時隔好幾個月,他這是第一次想起徐遠,想起另一個辦公室裏,曾經亂成一團的私事和公事。
他的聲音不知不覺地放低了,似笑非笑:“成見?成見就是我們看待世界的方式。我覺得上次的事情最可怕的不是結果,而是我明知道事情已經不可控了,還是不服輸,總覺得不至于,最後……”
“也不能全怪你。”
陶然自嘲地笑道:“不怪我怪誰?那時候徐遠才多大,他懂什麽?他還不如現在的白漫漫。至少小姑娘還知道事有可為和不可為,徐遠當初連這個自知之明都沒有。”
常铮跟着嘆了口氣,心想你最大的錯是找了個并不勢均力敵的對手,後來不得不一力承擔兩個人的責任,還非要堅持到最後的最後。
就在他覺得陶然又要換個話題的時候,對方沉吟良久,居然又開了口。
“我始終找不到跟這個世界和解的方式,這些年……一直都找不到。有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富有四海,但更多的時候,是一無所有。我有什麽能給你,你又能給我什麽。索取和給予是相互依存的關系,沒有了這些,很多事情……我是真的不知道從何做起,你懂我的意思嗎?”
常铮生怕含羞草又縮回去,所以全程深深地望進他的眼底,想給他提供一點把話說完的底氣。或許是他的神情太認真,眸色又太溫柔,陶然索性自暴自棄,放任自己與他對視。
——來吧,想看就看。
此情此景,這樣的你我,一旦要開始,必是不死不休的局。本能很簡單,生活卻很艱難。過去的路途泥濘曲折,将來的路絕不會更好。我們到底是為什麽,要主動背負起另一個人的重量,讓艱難變得更艱難。
常铮因他的坦誠而微笑起來,伸手用力攬了一下他的肩,低聲應道:“我懂,我都知道。”
陶然跟着笑了,愉悅低沉的笑聲持續了好一會兒才停,他盯着常铮的眼睛,忽而感嘆:“我怎麽跟你什麽都能說……”
“是啊,我怎麽跟你也什麽都能說。”
在這一刻,兩個靈魂間亘古不變的隔閡仿佛消弭于無形,常铮忘記了引導着陶然多說點才是自己的初衷,他只是屈服于自己渴望交流的迫切願望,随波逐流。
“我們能說的很多,但這些……你和我,我們,我們聊過的和将來可以聊的全部,都還不夠,是嗎?這些全都壘起來,還不夠你重新相信一次,或許我們一起試一試,會有點兒什麽不一樣?”
陶然忍不住喝了一大口酒,冰冷卻炙熱的沖動湧上來,他問:“所以你知道怎麽和解了?你重新相信了?”
常铮一面斟酌着回答他,一面握了一下他的手腕,示意他酒不用這麽喝也可以好好說話。
“人為了對抗握緊了拳頭,或許是為了保護掌心的珍寶,或許就是為了對抗本身。但當張力消失,這個拳頭終究還是要松開的,這才是與世界和解的手勢。我現在真心想和解,也想重新相信,我只能說我有意願。”
這可真是直白得不能再直白了。上次深談,是洋蔥剝到心裏全是空。而這一次,常铮居然就敢把這虛空也剖開,跟他談自己的骨中骨,肉中肉,血中血。坦率地說,陶然心驚于他的決心。他對這段感情必須要有個開端的志在必得,反過來讓陶然開始懷疑自己的懷疑。
于是對他的這段自我剖白,陶然報以長久的沉默。常铮并未被這反應冒犯,恰恰相反,他覺得事半功倍。
當一個人沉默時,往往才最誠懇。
正因為聽進去了,才不能,也不敢輕易認同。認同是所有人的底牌,一旦拿出來,別的一切也都要跟着藏不住了。
與此同時,另一個層面上,陶然已然明白攬一攬肩、握一握手腕這些小動作是常铮拿捏着分寸的試探。他就是想用實際行動提醒他,既然大家都想要,何必苦苦壓抑。
這一聊果然聊到夜深人靜。出租車先送陶然回去,其實圈子繞得很大,車費至少多花幾十塊,但常铮跟司機這麽說了,陶然也就沒再有異議。
他家常铮來過,也大概認識。司機開到小區前的林蔭道時,常铮已經轉過頭來望着他,好像想說什麽,但欲言又止。路燈的光并未完全連成一片,明滅交替的光影變換中,常铮的英俊幾乎驚心動魄。
陶然喝得不多不少,微醺給了他久違的輕松。車到門口快停穩的時候,他突然探身過去,輕輕地吻了一下常铮的臉。
常铮意外之至,下意識地問:“為什麽?”
陶然笑着撫一撫他的膝蓋,掌心微微灼熱:“為什麽不。今晚我很高興,謝謝你。”
說完,開門下車,站在外面沖他揮手告別。
常铮萬萬沒想到人到中年,竟還能有從一個落在臉頰上的吻開始的關系。陶然目送他一臉怔怔的表情一路遠去,消失在茫茫夜色裏,終于忍俊不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