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暮雨3
腦力使用過度容易導致失眠,即使睡着了,夢裏也全是工作。習慣了出差的生活之後,陶然也逐漸開始養成了跟常铮一樣的奇葩習慣:無論當天工作多晚結束,只要午夜前能回酒店,還是盡量去健身房把自己練到力竭。
前幾次發覺常铮總這麽安排時間的時候,陶然還問過睡前運動會不會反而睡不着,常铮只是一笑而過。後來在深夜運動和淩晨運動之間,陶然經過反複試驗和自我調适,最後還是選擇了深夜。
出門在外,飲食完全不可控,外賣裏的油和鹽都唯恐加得不夠多,口味不夠重。生活基調已經這樣了,運動其實既不能減脂也不能增肌,純粹是為了保持身心狀态而已。
至少肌肉以最大功率做功的時候,人可以什麽都不想。
這天常铮一邊打電話一邊走到有氧訓練區這塊區域來的時候,陶然戴着耳機,正在跑最前面熱身的十分鐘。
對話裏的三言兩語飄進耳朵裏,依稀聽得出是醫院打來的,好像因為常铮在患者的常用聯系人列表裏,急診室才會打他的手機。常铮認真應答了幾個來回,表明自己人在外地,然後提供了幾個人名,建議這位護士在手機裏再翻翻看。
背上微微發汗,正是熱身該達到的效果,陶然把速度降下來,跟着履帶又走了一會兒。常铮挂了電話,站在窗邊許久沒動,似乎有些發怔。陶然開口跟他說話的時候,他好像剛反應過來這深夜的健身房裏還有另一個大活人,看表情還真驚了一下。
“杜梁衡病了嗎?”
常铮倒也不意外他聽出來了:“嗯,我去不了,只能叫護士去找找看他同事了。”
“你們……”
話都說出口了,陶然才意識到或許自己并不該問。果然,常铮立刻眉眼含笑地看了過來。工作了一天累到這個時候,滿目的疲憊裏硬是生發出這樣溫和的笑意,再加上容色攝人,身姿挺拔,簡直春風又綠江南岸。陶然也不過是個凡人,心跳不由快了幾拍。
常铮很明白見好就收的道理,不過兩三秒的跑題,馬上又回到了杜梁衡進了急診室的語境:“我跟他最近很少聯系了。他和他表哥……反正是不清不楚,具體什麽情況我也沒問。你知道的,我怕麻煩。除非真的值得,不然早點散了,還能一別兩寬。”
陶然也不知是問錯話之後反而放開了,還是該睡的時辰跑了步,一雙眼睛這會兒格外地亮,而且盯着常铮不放。被關注的人只好接着說。
“他因為發高燒自己去醫院挂急診,坐在問診室外面等的時候就暈過去了。還好有指紋解鎖,醫院能翻他手機給他找人。”
背井離鄉,孤身一人,病成這樣都沒人陪伴床前。這是所有人心裏的軟肋和痛處,無論什麽時候念及,誰都會掬一把同情淚。本以為老了才會無所依,沒想到這人還在年富力強的時候呢,一旦生病情況就能這麽嚴峻。
陶然當然可以說一堆“都做了設計這一行了還不保重自己”之類的廢話,寒暄是重要的日常功課,他不至于無話可說。但如果代入常铮的立場,他覺得如果他是常铮,他不想聽到此刻的陶然再表達任何輕飄飄的塑料關懷了了。
Advertisement
兩個全然陌生的人能在人海中相遇,并共享一段時光,無論交情深淺,都是有緣。常铮接了這個電話的心情一言難盡,陶然把自己感知能力的旋鈕轉到最大,仔細斟酌了一會兒,終于還是決定跟他談一談這件事。
或許不談也可以,或許常铮可以獨自處理因此而生的全部情緒和思緒,但劃船機上那個規律移動的背影,看上去已經寂寞了太久太久,久到不知如何尋求開解了。
“其實如果你想的話,跟杜梁衡在一起應該很容易才是。”
熱完身還沒喘勻就被陶然一句話砸中,常铮想了想,索性就往他那邊走了幾步,倚在旁邊的史密斯機上,擺出了好好說話的态度。
難得含羞草陶然把葉片展開了,還從門縫裏伸過來了,常铮在他擡眼看自己之前,甚至還挺小心地調整了一下表情,順便把自己十分直白的眼神從陶然的身材上挪開,省得吓着這株勇氣可嘉的植物。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自己性格的原因,這些情情愛愛的事情,在我看來,都還挺透明的。”陶然做完一組坐姿推胸,停下來邊想邊說:“雖然杜梁衡沒那麽喜歡你,不足以讓他來跟你開這個口,但畢竟那一點不多不少的喜歡也是真的。如果你想要,他這個人你能抓得住的。”
是啊,能不透明麽。其實陶然不是單純的心軟,他是對這個世界太過情深意重。正因如此,他所有的克制和猶豫都情有可原。一個人受過傷之後,今後想讓自己少受點傷,這總沒錯。聖人也不是活該被釘死,這個選擇權,應當在他自己手上。
常铮想着這些,不由低頭笑了。陶然被他笑得莫名其妙,但并沒有發問。
“我對他,他對我,都是可有可無。那既然這樣,我就不想多費力氣了,我覺得他也是這麽想的。”
掏心掏肺真是一個艱難的歷程。常铮對這樣的談話性質既不擅長,也不習慣。他在違抗自己的本性,将這十多年職場沉浮鍛造的世故棄之不顧,竭力把自己的誠心從盔甲裏挖出來,逼着它表達自己。
陶然感同身受,忽然有一點真切的動容。
出于投桃報李的心理,他做了一個沖動的決定。他也放下了自己各種迂回的心思,認認真真地問了常铮一個問題。
“說到底,你還是不需要杜梁衡。那你為什麽需要我?”
這就問得相當不客氣了。常铮的一臉誠摯微微地凍住了,笑容還在,但眼神顯而易見地鋒利起來,好像在發出無聲的诘問,問陶然是不是真的打算把話題往這個方向推。
一念既起,哪兒有那麽容易泯滅。陶然直視他的眼睛,不為所動。
人類求偶大多是遵循本能,但陶然現在的意思是,本能先放一邊,你到底是為什麽。
常铮的語氣仿佛千裏冰封,下意識地回擊了這樣的尖銳:“我不知道怎麽回答你的問題。我們應該一起去尋找答案,而不是你懷着疑慮這樣質問我。”
看他又把渾身的刺豎了起來,陶然反而輕松了。他用一個“買賣不成仁義在”的戲谑眼神先安撫了常铮,等對方的表情逐漸又平和下來,才含着一線笑意開口道:“你看,我們都到了自私高于一切的年紀。我不想付出,你不肯解釋,彼此彼此吧。我也不是想質問你什麽,只是想給自己找一個理由。這就是一個必輸的局,我為什麽要再下注?”
人聰明過了頭,實在是讨厭得很。常铮深吸了一口氣,穩住自己:“我和你,我們……在你眼裏,就是必輸的局?”
陶然漠然道:“我早就說過,不愛比愛長久。凡是感情,逢賭必輸。”
兩只洋蔥忍着極大的不适,把自己和對方都剝到了中間,發現全都是空的。這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難以言喻的壓力籠罩在方寸之間,常铮幾乎想主動調開目光,逃避一刻是一刻。但他心裏很清楚,他要是這麽做了,陶然從此不會再給他下一次談論這些的機會。
常铮不得不承認,他在陶然眼裏,看到的其實是自己。他的争取是自私,陶然的回避也是自私,他的并不比陶然的更正義,或更高貴。
誰也別想乘誰的東風,誰也別想攀誰的高枝。因為彼此懂得,所以冷眼相看,足以洞悉。
陶然這是不惜把一切都剝出來,也要告訴他,他們是一般無二的,無法狡辯的,徹頭徹尾的利己主義者。
很好,非常好。人生得一知己如此,也該知足了。
常铮眼裏慢慢透露出妥協的意思來,陶然果然看懂了,低聲鼓勵他:“有話就說。”
“……你也真是個人渣,這些話想想就算了,你還特意放到臺面上跟我說?”
陶然毫不避諱地望着他,态度依然坦率:“‘也’字用得好。難道你想要假話?我覺得你值得這些實話,你想要的,也只是實話。”
話說到這個份上,常铮也只能無奈地笑:“那你還有什麽實話,一起說了吧,機會難得。”
陶然假裝思索了一會兒,答曰:“唉,我需要一個知己,可知己只想睡我,我很傷心啊……”
常铮氣得伸手狠揉了幾下他的頭發,陶然有心調和剛才冷到極點的氣氛,放開手腳一撥一擋,兩下就把常铮的肘關節制住了。常铮當然不服輸,稍稍掙了一下,一點效果都沒有。
“這就算鎖死了,我還沒用力呢,你掙脫不了的。”
——這學過舞的人就是不一樣,除了肱二頭三頭該有的硬度,陶然居然還摸到了一手的韌性,哪裏還舍得用力。
常铮停下來,研究了一下他的動作:“嗯?你學過?”
陶然松開他,自己随意活動了一下關節:“柔術藍帶。”
“藍帶都可以執教了吧。”
“也不一定。為了推廣,分級制度是越來越亂了。只要在分級賽上戰勝任意藍帶,就可以升帶,很多道館裏的學生也是藍帶了。”
“你在道館開課嗎?”
“偶爾去幫忙吧,老師叫我的話,也不能次次都不去。以前是不願意把周末時間都拴在那兒,現在是反正也沒時間了。”
“我以為你會很願意把時間花在自己喜歡的事情上?”
“這只是一門技藝,談不上喜歡。很多事都是這樣,我能做,不代表我一定要去做。我總覺得意願還是要放在能力前面,我就從來沒有物盡其用的意願,不想就是不想。”
說起這些略微輕松一點的、工作之外的事情,陶然一貫平靜的眼神一點一點亮了起來。常铮知道自己怦然心動,卻不想立刻表現出來,唯恐這樣的陶然消失。
他只好突發奇想:“要不你教我?”
陶然立刻拒絕:“不,你要學的話我找人教你。”
常铮居然從他的反應裏讀出一絲惱羞成怒:“為什麽?”
“你看過柔術比賽嗎?柔術是地面搏擊術,你……”
陶然欲言又止,忽然重重嘆了口氣,飛快地戴上耳機,随便找了個固定器械開始調重量,就這麽生硬地表示自己拒絕交流了。
常铮覺得奇怪極了,立刻在手機上找了個巴西柔術的比賽視頻自己看。從他一個外行的角度看,那基本就是兩個男人使盡渾身解數,利用所有巧勁和蠻勁纏鬥在一起。
他突然福至心靈,恍然大悟陶然是不敢跟他有這樣的肢體接觸。
哦原來我們的真君子也知道什麽叫吸引,也有恐怕不能坐懷不亂的自知之明。常铮忍不住笑了起來,不遠處的陶然立刻意識到他明白了,趕緊站起來走得更遠。
他的身材其實一看就知道,除了健身房,一定還有別的全身運動參與了雕刻這些線條的過程。那不是單一定向運動得到的大圍度,而是自然和諧的技巧性發力造就的,流暢如行雲流水的身體輪廓。
常铮大大方方地盯着他的背影看,越看越笑得停不下來。愉快且得意的笑聲回蕩在面積有半層樓那麽大的健身房裏,燈光慘白,人跡罕至,還真有點瘆人。
陶然隔着老遠,憤怒地沖他咆哮了一聲“你夠了”,然後常铮笑得更厲害了。陶然看着手裏的啞鈴,真的非常想走過去,直接掄到他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