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暮雨2
好幾天沒睡足了,前一天晚上十點多飛機才落地,折騰進家門午夜都過了,第二天想想小朋友需要表率,陶然還是頂着黑眼圈爬到了公司。
郵箱一開,未讀郵件直接排到屏幕下沿,紅紅火火恍恍惚惚。
第一封,常铮和所有其他合夥人、高級合夥人理論上的直線老板,整個中國區的頂頭上司發給總部辦公室全體員工的,就一行字.
Da Lao Ban ising next Monday, give me some face, clean your desks for god’s sake.
這個英國老哥們兒的中文恐怕是請了個體育老師來教的。中文沒教利索,還把人家的母語水準給禍害成了這樣。陶然在心裏念了好幾遍give me some face, 覺得這話給一整天都奠定了魔幻主義基調。
第二封,來自常铮。昨晚九十點鐘白漫漫發來的一個ppt初稿,措辭小姑娘自己拿不準了,先發給陶然幫忙掌掌眼。陶然收到的時候正在出租車上被晃得想吐,一眼掃過去看見連着兩行都是Lead開頭的,順手把其中一個改成了steer, 轉給了常铮抄給白漫漫。如果自己漏看了什麽,常铮再過目一遍肯定能補救。
沒想到這會兒打開一看,常铮把另一個Lead改成了Marshall.
看着那兩個被劃掉的lead, 還有旁邊的steer和marshall, 陶然慢慢地,從這火雞變孔雀的修改意見裏,咀嚼出了幾分詭異的、隐秘的旖旎。
每一個知道Steer和Marshall的人其實都在期待一個能用一次的機會,這種微渺的、不值一提卻又難以忘懷的小小夢想,居然能被人拿到光天化日下,就這麽輕描淡寫地,實現了。
就像孤舟蓑笠翁正在獨釣寒江雪,江裏忽然冒出一條不怕死的魚,還真心有靈犀地咬了這個鈎。
江河湖海廣袤無垠,這條魚偏偏知道此時此刻,此情此景,最适合來咬這個鈎。
如同被人捏着脖子灌了一壺陳年的桃花釀,陶然開始覺得臉上發燙。思忖再三,他覺得常铮可能是成心來調戲自己的。能把辦公室戀情這種方寸之間的藝術玩到這種層次,常铮跟自己,還真是棋逢對手了。
白活寶渾然不知自己的ppt已經淪為大老板勾搭小老板的工具,一臉困困的表情走進辦公室,猛地發現小老板出現在了座位上。
陶然的注意力還在這兩個動詞上,等她歡蹦亂跳地走近了才發覺,擡眼沖她一點頭,說了聲“早”。
“诶呀老板,你臉怎麽這麽紅啊!而且還笑得這麽……”
按理是真不該問,但陶然确實覺得自己臉上發燙,腦子一時也不大好使了:“這麽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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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漫漫十分猶豫:“我能說嗎?我要是說了,你會不會生氣啊。”
“不會。”
“哦……好的吧,你剛才笑得滿懷期待。”
“……”
“老板?你生氣了?一日之計在于晨,你不要跟我這種人一般見識,開心一點嘛。”
“白漫漫。”
“啊?”
“下午兩點,你來跟我和常老板一起,過一過你這個星期的工作成果吧。”
本來說好的是明天早上,小肚雞腸的陶經理一句話,這就改了今天下午了。白小姐輕松愉悅的清晨瞬間被凍成了冰渣。哼,小老板這個陰晴不定言而無信的男子,說好的不生氣呢。
然而想想另一位不僅陰晴不定,還憑一張臉就能讓她話都說不清的大老板,白漫漫覺得還是哄好小老板比較容易一點。兩害相較取其輕才有條活路,在咨詢行業混可真是步步驚心啊。
顏一般情商更一般的白小姐之所以能在這一期新人裏混得不錯,首先是因為深受兩級老板照拂——陶然只是盡職盡責,常铮純屬不情不願,其次就是多虧她有自知之明。老板們的要求讓她大多數時候只能望洋興嘆,反正他們也不可能滿意,白漫漫逐漸學會了先盡力而為,然後承認自己無能為力,最後識趣地消失。
只要她确實盡力了,陶然從來都不要求她連熬幾個通宵也必須從頭改過。有好幾次,她淩晨發出去的郵件陶然真的是秒回,久而久之她自己也不好意思了,只得加倍努力。這顯然已經形成了教學相長的良性循環,常铮一開始還說說陶然教得太細,後來也就表示默許了。
剛進職場遇到的是陶然,白漫漫也算是積了德了。
“老板,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又是這個開頭,陶然頭也不擡地回答:“別廢話,問。”
“聖誕節那個抽簽給同事準備禮物的活動,我抽到了常老板。我不知道他喜歡什麽怎麽辦,随便買一個太不走心了,我也實在不好意思。”
陶然對她這種烏鴉反哺式的美麗心情不置可否:“我倒認為你還是不走心為好。聖誕離年底就一周了,小黑屋大會就在年底,萬一有誰舉報你行賄,那你今年就白幹了。”
小黑屋,所有助理顧問終年不散的噩夢,白活寶吓得微笑都挂不住了,特別乖巧地望着陶然:“小黑屋到底是什麽時候啊。”
“十二月底那一周,這樣該走的人元旦過完就不用來了。”
可憐的姑娘緊張得背都挺直了:“那那那,你……你們會幫我嗎?”
在管理層開這個會之前,保持她跟所有同期一樣惴惴不安,其實才是真的對她好。萬一她露出勝券在握的樣子來,豈不是木秀于林了。于是陶然依然不去看她殷切的小眼神,随便給了個不出錯的回答。
“這不是你能問的。”
白漫漫聞言更加發愁了:“這我可怎麽買禮物呢。要不我把常老板給你好不好?”
陶然在心裏罵了她一句缺心眼:“不好。”
“為什麽啊?你們關系那麽好,你忍心讓他聖誕節收到我準備的破玩意兒嗎?”
陶然終于扭過頭看了她一眼,眼神冷得能凍死北極熊:“萬一我抽到的是我不熟的同事呢?我是不是随意花點小錢就夠了?你讓我給常铮備禮,是不是給我找麻煩?”
白漫漫眼珠一轉,忽然聰明了一回:“所以老板你還沒看你抽到的是誰對不對?對不對?”
陶然懶得點頭,只是默認。
“那我幫你拆信封?萬一你抽到的人還不如常老板呢?你的萬一,可就是我的希望啊!”
誰知道小丫頭又在想什麽鬼主意,難得早上沒新人物,陶然也就陪着玩兒了。他拉開抽屜,拿出信封,自己動手撕開封口,抽出了那張印着馴鹿和聖誕樹的卡紙。
“Max是誰?”
白漫漫臉上的肌肉一下就僵住了,過了好幾秒才恢複活力,最後呈現出的表情還是哭笑不得:“是專業咨詢組的韋方澄。”
陶然隐約感到一陣不對勁,他放任自己的思緒飛了一段,然後掉在地上砸了個粉碎。
“那個方程組,是不是叫麥克斯韋?”
“對……”白小姐心有餘悸地深呼吸了幾次,仿佛麥克斯韋四個字就足以讓她窒息:“太可怕了,這名字起得,也只有我小學一年級的時候給自己起的英文曾用名有的一拼了。”
“英文名還可以有曾用的?”
白漫漫無奈地聳聳肩:“對啊,後來不得不改了。我當時按着中文的諧音,給自己起名叫Slow.”
陶然再次懷疑自己打開今天的方式不對。
“行了,麥克斯韋歸你了。常铮的簽給我。”
白小姐大喜過望:“真的嗎?”
“你再說一個字,就立刻作廢。”陶然拎起筆記本拿了咖啡杯,決定離開這個魔幻的是非之地:“下午兩點,不要遲到。”
公司地方就這麽大,離陶然在公共區域的座位最近的一個會議室門推開,又是常铮一個人坐在裏面,對着筆記本的屏幕不知在想什麽。
陶然對到處都能碰到他這件事,早就已經自暴自棄了。
常铮擡眼看到是他進來了,自然而然一指自己對面的座位,示意他坐下來幹活:“我剛聽見你們說到韋方澄,你剛知道他叫Max?”
“嗯,我哪兒有空關心他英文名,我躲他還來不及。”
常铮忽然淡淡地嘆了口氣:“我上次找他談,已經盡量把話往難聽了說了。我實在是不喜歡他這個類型,我叫他別白費力氣。”
也确實,以韋方澄為代表的這一個類型的人,都因為太想讨人喜歡,而總是不讨人喜歡。
韋方澄的整個社會生活,幾乎就是一場表演藝術。哪怕他就一個人坐在那兒靜靜地吃飯吃零食,舉手投足都依然像是演出。他的注意力如蛛絲一般時刻飄蕩在空氣裏,随時随地都有可能捉住某個別的個體,然後大蜘蛛韋方澄本人就會光速趕到,用更多更粘稠的注意力,把對方劈頭蓋臉纏個嚴實。
大概是天要亡他,像他這種極度愛表現,且渴望外界認同來反複确認自我認知的個性,尤其容易被像常铮這樣,早就想清楚自己是誰,自己要什麽的人讨厭。光是活着就已經用光全身力氣,生活本身就時間緊迫,任務艱巨,誰還願意哄着這麽一個巨型嬰兒,時刻照顧它的感受呢。
他喜歡常铮,甚至作出職場人大多做不出的姿态來追随,本質上只是喜歡常铮能夠懂他。但在常铮心裏,那并不是懂得,只是憐憫。
為別人的眼光而活,何其卑微可憐。可韋方澄又偏要做出那個堅強又深情的表象來,反複幾次,更加令常铮唯恐避之不及。
陶然并不知道多少過程和細節,此刻的神情,卻分明飽含理解。常铮被他這麽看了一會兒,終于忍不住開口。
“他什麽都不用做,只要看着我,就好像是來讨債的。他要表演,我就該全神貫注看着,否則就要被譴責。這實在太累了,我不想做這個慈善事業,只想快點幫他明白,趁早離我遠點對大家都好。”
成年人之間的感情遭遇就是如此。差之毫厘,謬以千裏。陶然思來想去,還是無言以對。
會議室很快在兩個人分別敲鍵盤的細碎聲音裏變得寂靜。似乎是一瞬,又似乎是過了很久之後,常铮伸手去拿咖啡的時候一時興起,一面望向陶然一面用杯底敲了敲桌面,像是隔着一張桌子在對他敬酒致意。
致意什麽呢,伯牙子期之誼?還是這紛擾的紅塵裏,兩個格外清醒的人站在一起,在彼此的沉默裏讀懂了人情蕭瑟?
陶然鬼使神差地也拿起自己的杯子,輕輕地,敲了一下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