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暮雨
咨詢行業的工作性質會使人慢慢喪失幾乎全部社會生活的興致,這段時間一直都在加班和出差,偶爾閑下來,陶然變得極度不想見人。
周六,細雨霏霏,半杯熱牛奶加三份濃縮咖啡,正好能溫暖一個獨自聽雨的午後。當一個人的心真正能夠靜下來,一點一點沉入海底三萬尺的漫天星光,世間萬籁都将在聽覺裏生動起來。冰冷的雨絲落在遮天蔽日的樹冠上,随着風的韻律,沙沙聲一陣急一陣緩,若有似無,撩人心弦。
陶然握着馬克杯站在窗邊,老覺得這天下午要出點什麽事。這樣的雨太适合作為一部悲情電影的開頭,冥冥之中,可能連老天都不願意放過這樣的好機會。
果然,從這刻算起沒多久,葉祺一個電話吓着了趴在手機上的凱撒大帝。肥胖的家貓奮力一躍撲進陶然懷裏,半條尾巴泡了咖啡,又被咖啡的溫度吓了第二回,炮彈一樣再度蹦出去,途徑之處,家裏所有淺色的織物都遭了殃。
葉祺也不知是有什麽心事,說話藏頭露尾,語焉不詳,非要叫他回學校去一起喝下午茶。讀書的時候,大家都眼紅教工餐廳提供全套英式下午茶,卻不對學生開放。時隔多年,葉祺又提起這件事,提起自己有了教工卡卻不好意思一個大男人獨自去點這個,陶然心裏嫌遠的念頭一閃而逝,當然還是答應了。
開車去大學城的一個小時裏,雨停了,陰沉沉的天氣比下雨前更冷。學校裏還是以前的老規矩,車開進來随便停,陶然一開車門就覺得郊區比市中心冷多了,空蕩蕩的校園裏陰風陣陣,還帶着這座城市特有的潮濕,簡直吹得人骨頭痛。
因為冷,他下車前回頭看了看後座,意外地找到了一條常铮忘了拿走的羊絨圍巾。其實常铮一直用的是陶然最喜歡的香水,正是他一直覺得自己在這個年紀還鎮不住的那一款,只是他從來沒告訴過常铮。
時辰未到,有些話說出來只是不合時宜。
圍巾帶來的溫暖和這一線熟悉的、令人神往的香味讓陶然不由自主地微笑起來,葉祺坐在教工餐廳的桌邊等他,看到的就是這麽一個穿着米色風衣,孑然獨行的身影。本來是如此蕭瑟的一幕,卻因為陶然唇邊淡淡的笑容,令人眼前一亮。
“最近有什麽好事發生嗎?”
陶然還沒入座就聽到這麽一句,習慣性地沒跟葉祺客氣:“不好意思,加班出差狗,還真沒有。倒是你,剛跟我電話裏發的什麽牢騷?什麽王援要結婚了你覺得挺感慨,感慨什麽呢。你不說是你室友,我都快忘記王援是誰了。”
葉祺想了想,答曰:“你又不是我們專業的,不記得他也正常。”
陶然敏銳地抓住了他的不正常:“我說了這麽多,你就回答我這個?”
一個真正的聰明人,能被一個模棱兩可的理由騙到這麽遠的故地來大概已經是極限了。葉祺長嘆一聲,主動拿起茶壺給陶然倒了杯紅茶,又在三層的甜品塔裏挑了一個看上去不甜的放到他的碟子裏。
陶然直接被逗笑了:“行了,跳過賠禮道歉的部分,你就說你到底叫我來幹什麽吧。”
“我直說,你能不跟我絕交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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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就說得太明白了。
桌上一陣堪稱刀光劍影的沉默之後,或許是葉祺飽含歉意的眼神實在太真誠,甚至還有一點悲天憫人的奇異色彩,陶然選擇先開口。
“你這是何必呢。以前是這樣,現在也是,你不能因為你和陳揚是這樣的人,你就次次對周喆這個……偏執狂心軟啊。”
葉祺居然松了口氣:“謝天謝地,你沒有站起來直接走,我已經非常意外了。”
“……”陶然很想問難道我在你心目中就是這麽個人,但想想畢業那會兒自己的表現,恐怕比偏執狂更偏執,當下也說不出這話,只好換了一句繼續:“人都是會變的。哦也許你沒有,但我已經不會一言不合掀桌子走人了。”
葉祺沒看他的眼睛,只盯着杯子裏沉着一點茶葉碎渣的茶水,慢慢地陳述:“我今天早上在學校裏遇上了周喆和我們這兒最近來的一個訪問學者,我看他們在聊天,點個頭就過去了,沒跟周喆多說。後來他找到我辦公室來了,跟我說了很多……”
“很多深情款款,簡直慘得聽不下去的話,是嗎?”
葉祺用一種“我也知道這很蠢,但我就是受不了情種演悲劇”的眼神看着他,陶然心頭漫過一陣絕望,悲極生樂地扶着額頭苦笑了一下,心想這下完了。
“上午看到他都快哭了,我是真有點同情他。你們也這麽多年不清不楚了,我答應他最後牽一次線,你們也該有個結局了。”
“牽線?怎麽牽?”陶然本想喝口茶潤潤嗓子,沒想到味道還真不錯,不由又細細品了第二口:“他這種中央戲精學院畢業的人,下次要是再來找你,你又怎麽辦?”
“不會的,我今天跟他說清楚了。我幫他最後一次,然後就不用聯系了,就地絕交。”
“……”
沒他這話,陶然差點都忘了,葉祺是多麽善于往別人和自己心裏捅刀子。但凡是葉老師想做的事情,必定無往而不勝。
他都說自己已經跟周喆就地絕交了,陶然還能怎麽樣呢。真的也不能怎麽樣了。
葉祺對自己的勝利一清二楚,這會兒才大大方方拿出請客的态度來,指着紅茶笑道:“這是我自己帶來的茶葉,不是餐廳的。我就猜你來了以後,看在這茶葉的面子上,可能就不好意思發脾氣了。”
陶然慢條斯理地嚼着蔓越莓塔:“話都給你一個人說完了,差不多行了啊。”
“我跟周喆說好了,我只管約你下午出現在這個學校裏。能不能遇到你,在哪兒能遇到你,我可不管,也沒告訴他。”
“哼,你倒是佛系媒人。不過……這就真的是你不夠了解他了。”陶然冷笑一聲,目光往門口一飄:“周喆是一個永遠能抓住一切機會為自己服務的人,只要你留一條門縫給他,他就一定能登堂入室。”
說着,他拿了張餐巾紙仔細地擦拭完自己的手指,推開椅子站起來:“下次見吧,他已經到了。”
葉祺繼續使用“明知道對不起你,還是要對不起你”的表情,陶然嘆着氣拍拍他的肩:“免了。”
葉祺回敬:“好走。”
陶然迎着周喆專注的目光往前走,衣擺翩跹,身姿決然,竟有了幾分義無反顧的意味。葉祺回過身看在眼裏,不禁十分唏噓。
早年的一群朋友裏,就數周喆最恣意明朗,而陶然最溫和仁善,誰能猜到這樣的兩個人湊在一起,兜兜轉轉總是孽緣。
但凡故事,必有終局。不是每段感情都要執着到路遠馬亡才算完。如果陶然需要的是一個了斷,那他寧可擔着風險,也一定要推他們一把。朋友能做的,也就到此為止了。
陶然和周喆一人一把黑漆漆的長柄傘,一前一後,一言不發地走到了到處都濕漉漉的湖邊。
折騰了這麽些年,彼此從未相忘,這點最基本的默契還是有的。就在這湖畔的草地上,當年的周喆說出了“我覺得我好像喜歡你”,而陶然年少輕狂,對自己和對方都盲目自信,就把這句話聽成了“我喜歡你”。
其實回頭想想,事情能走到今天的地步,兩個當事人确實都有責任。周喆雖然任性妄為,但至少從來都是坦誠的。陶然雖然先一步清醒過來,當初卻比周喆醉得更厲害。畢竟沒有縱容,哪兒來的揮霍縱容。說到底還是一物降一物,願賭服輸罷了。
一切從這裏開始,也應當在這裏結束。周喆四下看了一圈,找不到任何能坐的地方,只好用征詢的眼神望向陶然。
陶然也懶得多說,伸手一指小樹林,自己就先往那個方向去了。當年草草分手以後,周喆沒多久又約他在這兒見面。陶然人到湖邊的時候,正巧幾個同班的姑娘聚在不遠處蕩秋千,他只好繞到樹林裏去,坐在大理石碑上繼續等。結果周喆到了,開口就是對不起,我還是很想你。
也難怪周喆不敢直接提。過往歷歷在目,亭臺依稀如舊,如此傷心地,他哪兒敢說我們往那邊走。
那塊碑寫着整個校園整體改造計劃開始于某年某月,竣工于某年某月,還寫了幾個捐贈數額大的校友的名字。好歹大理石不吸水,擦一擦就能坐,陶然先收拾了一番,自己坐下來,這才發現周喆正愣愣地站在小徑的出口。
哦對了,這一幕也是往事。按當年的劇情,周喆應該走過來給他一個深深的擁抱,然後開始傾訴衷腸。
萬幸的是,此刻扪心自問,陶然真的是覺得膩了。
“你要是敢過來,我一定打到你橫着出去。不信可以試試。”
周喆如夢初醒:“我不過來,還能往哪兒去?”
陶然拍了一下身邊的空位,再對上周喆的眼睛已是雲淡風輕:“你知道我什麽意思,不用裝糊塗。過來坐,你處心積慮找我,總是有話要說吧。”
“我只是想,最早我們認識,也是通過葉祺。”
陶然哂然一笑:“為了有始有終,你也是戲做足全套了。”
去掉了所有的僞裝和自欺欺人,其實周喆也是個明白人。至少真要認真談話,他跟陶然可以在一個頻道上:“為什麽你總覺得我在做戲呢。我們之間的事情,我自問從來沒有半點隐瞞。”
“那就是你本身就渣。越是不隐瞞,就越渣。”
這實在太不像陶然,又太像陶然。周喆聞聲就是一怔,然後陶然自己先笑了,周喆也沒忍住:“我看這就是個很好的結尾。原來這心裏話在這兒等着我呢,辛苦你了啊,忍了這麽多年才說。”
“是啊……”陶然仰頭望着緩緩移動的鉛灰色積雨雲,由衷地感嘆:“一轉眼就這麽多年了,我居然還能跟你坐在一起說這些,真是難得。”
周喆想接話,開了口才發覺出不了聲。陶然惆悵的語氣撥動了他心底的弦,連他自己都不明白,這些年始終只愛過這一個人,他怎麽就能把兩人的羁絆來回踐踏,直至今日。
“你和你那個老師,在一起了嗎?”
周喆擡手揉了一下眼角:“還沒有。”
陶然無所謂地笑笑:“哦,還沒有。你也別太矯情了,人家也是早就立業的人了吧,能為了你追到中國來,算是很認真了。”
“唉,再等等吧。”一向想怎麽樣就怎麽樣的周喆,居然也學會了真心實意地嘆息:“至少現在,我不知道怎麽一邊還愛你,一邊答應他。”
陶然差點笑出聲來,轉念一想虧他說得出這個字,勇氣可嘉,還是忍了:“你是在逗我嗎?我和你之前都幾年沒聯系了,你說你還愛我?”
“你看,這就是區別。我現在敢說還愛你,你就敢回我一句是不是在逗你。你已經不在乎我了,所以也不用考慮我的感受了。”
陶然的表情逐漸認真起來,只是他們并肩而坐,周喆錯過了看清他的機會:“當年……你我都是認真的,這就夠了。從你這兒,我學會了一件特別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很多時候對別人的仁慈,确實是對自己的殘忍。凡事适可而止,及時止損,是一個人掌控自己的生活必備的能力。”
周喆苦笑:“這就是你的臨別贈言?這是告誡我,還是告誡你自己?”
“不是告誡,真不是。”陶然轉過頭,望進周喆的眼底:“我就想跟你再心平氣和地說幾句話。然後就這樣吧,誰也別再想着還能繼續做朋友了,何苦呢。”
“你……”
陶然最後一次包容了他的欲言又止,就這麽靜靜地等着他,一如多年前的溫柔。
“你好好照顧自己。別因為我弄得物極必反,将來如果遇到值得你付出的人,還是要盡心盡力。”
“一分付出就是一分心血。我累了,将來只想為自己打算,過得舒服一點。”
周喆對他微笑,眼裏是絕不作僞的關懷備至:“別這樣,真的。你還是給自己留條生路。不敢下注,豈不是注定一無所有。”
“你可以說留條後路,這樣好聽一點。”
“這還是你教我的呢。要麽不說,要麽就說自己真正想說的。真的多謝你,我受益良多。”
兩人就這麽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很久,覓食的水鳥來過又飛走,圖書館漸漸亮起燈來,并肩看過無數次的夜色再度降臨。
最後的最後,他們都陷入了沉默。
陶然心想,這就是結局了。人渣改變了我,我也改變了人渣。時光深處他曾經毫無保留愛過的,那個真摯又任性的少年周喆,和眼前被塵世沉浮染上了風霜之色的這個人,終于重合在了一起。
他本想說“謝謝你,就這樣吧,再見”,但終于沒有說出口。真的告別何必說再見。
将來未必更好,卻一定道阻且長。一別兩寬,但願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