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西風3
無邊落木蕭蕭下的時節,法租界時期留下的高大梧桐紛紛開始貢獻色彩。來不及清掃的葉子層層疊疊地鋪在人行道上,掉在沿街的郵筒和車窗上,無聲無息,無休無止。
季節更疊總歸是個過程,可這個過程都快結束了,陶然還是沒找出時間來在家好好把換季的衣服都翻出來。新項目的客戶之陰陽怪氣,朝三暮四,不僅拖住了他,連楊柏君都沒空再去管手上別的任務了。
忙碌的黃昏,流金般的斜陽給每一個坐在窗邊工作的人都塗上了油彩。常铮只是路過,卻在看見陶然的那一刻,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
光線讓陶然的面容纖毫畢現,長長的睫毛給這張臉定下了優雅的基調,又因眉目平和,并不顯得過分精致。長年鍛煉讓他骨肉勻停,仿佛被嚴苛平衡的筆觸勾勒,又奇異地混入一絲扣人心弦的柔軟,藏在他的言行舉止深處。
矛盾,是常铮從陶然身上讀到的最大魅力。
對待陌生人,他總是很善良。有時候會直接買下挑着擔子的老婦人所有的水果,哪怕真的不好吃。白漫漫在他這兒得到的額外指導,足以令同期的小朋友分外眼紅。這種遠超一般人均值的善良,時常讓常铮忍不住替他擔心,怕他被這個殘酷的世界錯待。
可當事情關乎他自己,他又能表現出同樣超出常人水準的理性。他總在整個團隊陷入時間焦慮的時候保持冷靜,合理地分配工作,以自己始終如一的穩定狀态為大家提供心理上的後盾。如果真的來不及,或者做不到,他可以主動站出來,客觀地評估劣勢,一邊鼓勵下屬盡力而為,一邊盡可能周全地開始善後。
合作的時間長了,別說白漫漫這樣的下屬了,連常铮都開始逐漸依賴陶然。任務交到他手裏,如果他說可以,該交差的時候絕不會有任何纰漏。如果他說來不及,那就是無論如何都趕不出來,與其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不如趁早想想別的方案。
說起公事的時候,陶然的表情總是一臉令人放心的平靜。他敢于承擔責任,也敢于承認失敗。他擅長鼓勵團隊達到最大效能,也能讓上級對他的倚重與日俱增。這個男人似乎把工作看得很單純,又因為超越自身年齡和閱歷的能力,讓人覺得深不可測。
他明明在工作這件事裏,三言兩語間,又總讓常铮聽出幾分永恒的事不關己。屬靈的部分從來沒有缺席,他有自己的堅持和仁慈,無論職場把他逼得多緊,客戶需要他熬幾個通宵。
夕陽裏溫柔的一道剪影,常铮站在原地,自己都不知道看了多久。陶然就那麽靜靜地坐在那兒,均一穩定,澄清透明,中通外直,不蔓不枝。
他是常铮始料未及的知音,一種行走的可能性,一個将舊文章束之高閣,另起一段的機遇。
心底的熱望幾乎令他疼痛,可他已經開過口,陶然不置可否,接下來還能怎麽樣呢。他的心意昭然若揭,這段時間借着大家都忙,他甚至刻意在減少跟陶然獨處的時間,免得徒增尴尬。
得不到正式回應的邀約就這麽懸在半空,兩個人都像護着一件脆弱的瓷器一樣,勉力維系着辦公室裏的一切如常。與其這樣,不如少見面,少說話。
公司裏很多人其實都有事想找常铮面談,他平時在公司的時間不算很多,這會兒就這麽站在公共區域裏,過了一會兒,自然有人來問他有沒有時間,能不能談點正事。等他被人請走,貌似一直在認真工作的陶然終于松了一口氣,閉上眼靠在椅背上,告訴自己不必再裝了。
被人看了這麽長時間,還要假裝完全沒發現,這真是個技術活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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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一個人很容易,一時心動縱使美好,卻是危險的誘惑。一無所有的歲月裏盡可以大膽去試,可當一個人倦了,累了,曾被人辜負也曾辜負過別人,往往就會更加謹慎。
或許常铮不介意先付出,但陶然明白自己心裏還有計較,這不是個足夠好的開端。因為愛,應當不問代價。
過往的遺憾與失望,疲憊與彷徨,讓陶然這一次,只想要最好的。如果常铮真的是他的命運,那他也值得最好的。
如果時機不到,他寧願等。
白天各忙各的,真忙起來了人們看上去都是一個樣子,衣冠楚楚,行色匆匆。等天黑了,漸漸地夜深了,公司裏就能看出人和人性格的不同來。有人喜歡下班就走,找個咖啡館坐到關門,再回家去繼續做事;有人習慣公事不帶出辦公樓,要熬到多晚都在工位上耗着,回家決不帶筆記本。
陶然向來不喜歡沒完沒了坐着不動,平時最多待到七八點就回家去接着加班。雖然活兒還是一樣要做,至少累了可以站起來做幾組俯卧撐,或者用用健腹輪和劃船機,有時候腦力勞動的疲憊還真是體力勞動能緩解的。
快下班的時候被人盯着看了半天,陶然趕緊回自己座位上老實待着。他面色凝重,一言不發,連皮厚如城牆的白漫漫都不敢湊過來東問西問。在難得的專注裏,時間過得飛快,轉眼窗縫裏透進來的風就有了涼意。陶然恍然發覺時候不早了,擡眼望去,已是萬家燈火。
常铮為了躲想找他的人,早就占了個會議室把門一關,在裏面不知忙些什麽。臨進去前,他路過陶然座位時丢下了一句“一會兒等我找你”、也不知道是忙忘了,還是真就忙到這時候沒停過,陶然準備走之前,只好去敲了小會議室的門。
“是,我明白,我也是這個意思,我們需要一邊合作一邊磨合。但是現在你們的要求已經超出了我們項目團隊的正常工作負荷……”
常铮還在電話上,開了條門縫看到陶然的臉,就邊說邊拉開門示意他先進。
“要求不能降低,我完全同意,但這個要求的時限必須要符合我們的工作實際。很多事情欲速則不達,我們陶經理和楊經理已經全部工作時間都在這個項目上了。”
陶然自己電腦早就關了拎在手裏,沒法争分奪秒幹活,也只能百無聊賴地看看手機,刷刷各種今日推送。
“如果還要加快進度的話,我們就不得不增加人手了。我們明天可以再約個會讨論一下報價,不過在這之前,我希望你們能慎重考慮。畢竟合同都簽完了,再改費用方面的條款确實挺麻煩。”
聽他連改報價的狠話都放出來了,陶然不禁嘆了口氣,心想這個客戶還真是難纏。中小企業頭一回用咨詢公司,總覺得對方收完錢最後就出一套ppt,幹的全是空手套白狼的便宜買賣,所以合作的過程中各種天馬行空,想什麽來什麽,恨不得把項目上的人都用到十成十才心理平衡。
常铮這一兩年的目标都是在合夥人階層站穩腳跟,護短的職責就顯得尤為重要。這電話打得也算情理之中,陶然漫不經心地聽他說完,挂掉以後還讓他一個人靜了一會兒,這才慢慢開口。
“做到這一步你也仁至義盡了,他們要是不打算講理了,你威脅漲價也未必管用。不就是忙麽,也不是沒忙過,我一時半會兒還累不死。”
常铮一下回過神來,帶着幾分歉意看了他一眼:“不好意思,本來想早點找你的,事情确實有點多,就耽擱了。”
工作關系實在太近,彼此電腦裏開着什麽文件都心知肚明,相互經過手,陶然沒說話,只扔給他一個“有什麽趕快說”的眼神。
最得力的下屬給慣成了這個樣子,常铮覺得好一陣無語。可該說的話還是得說。他轉身拎起自己的公文包,在內袋裏摸出兩張票來,自己往桌沿上一坐,伸手遞給陶然:“有空嗎?”
陶然接過來,一眼就看清了票面上印的面具男撐船圖:“你覺得我會沒看過這個?”
常铮盯着他的笑容,确定裏面沒什麽自己不願看到的內涵之後才說:“我只是賭這一次,你還沒約人陪你去看。”
“話說……”陶然懶洋洋地站起來,慢吞吞地解開領帶,把襯衫的袖口和領口松開:“你怎麽知道我喜歡音樂劇?我記得我沒說過。”
“嗯,但你在我車上放過你手機裏的歌。”
“你倒是好記性。”
常铮沒再陪他漫無目的地鬥嘴,只用眼神在他手裏的票上一晃,催他給個答複。
演出的時間是一個月後,現在說有事,那就拒絕得太沒水準了。這是明晃晃地在制造工作場合之外的獨處機會了,而且特意拖到夜深人靜的時候在會議室裏提起來,時間地點場合氛圍都再合适不過。老于世故如陶然,也不由贊許他的好手段。
“這是周五吧,萬一出差呢?”
常铮含笑看着他,滿臉都是“你就想出這句廢話來應付我”的揶揄,滿不在乎地答:“你老板,我,保證你那天不出差。”
也許拒絕他還有的是辦法,哪怕臨期毀約又如何。但陶然覺得自己近來實在是太累了,累得不想違背自己的本心。這個邀約讓他很愉快,那為什麽不呢。想到這裏,他故意嘆了口氣,再開口的語氣裏卻充盈着再明确不過的笑意。
“吃飯看戲喝酒,陳詞濫調,還能不能有點新意了?”
常铮跟着笑了:“你要是有什麽新招數,不妨拿出來交流交流心得?”
“別啊,憑什麽你不勞而獲。那就先按你的套路來,陳詞濫調也是個形式,聊勝于無嘛。”
這就是答應了。常铮當然聽出了這層意思,略尴尬地摸摸鼻子,笑道:“看你的表情,我怎麽覺得我這是剛跟你約好一起去拜訪客戶呢。”
“你看,公私不分就是這麽無聊。”
常铮望進他的眼睛,聲線毫無預兆地變得深沉低柔:“我不覺得無聊。我很高興,能約得到你。”
陶然被老流氓的最佳演技噎了個半死,久久無言以對。
常铮忽然得意地大笑,陶然簡直無語問蒼天。狹路相逢不要臉者勝,常氏哲學總是管用得猝不及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