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疏桐3
一般人碰上大羅神仙似的人,第一反應其實是躲,然後是煩。誰會喜歡被人一把揮開一切有的沒的,自以為是的僞裝和表象,然後一語中的呢。
常铮當然很清楚實話有多讨人嫌,平時一直控制自己能說假的絕不說真的。可面對陶然的時間越長,他越隐隐覺得自己的劫數怕是到了,因此決定不管事情成與不成,總要先坦誠自己,盡力一試。
這一坦誠,就成了句句是真。
碰巧,陶然也是個崇尚真實的賤脾氣。常铮的誠懇一次比一次更深、更近,陶然站在這黑黢黢的懸崖邊山,雖然還不至于往下跳,但顯然也沒法往回走了。
懸崖說,看清楚了,我是懸崖。旅人回答,我知道。
他們站得這樣近,逐字逐句讀懂彼此,然後相顧無言。
他如果怎麽都想不通自己要什麽該怎麽辦,如果想通了但拒不承認怎麽辦,或者幹脆就是厭倦了,活累了,真心塞進他手裏都懶得接住,又怎麽辦。
常铮發現自己簡直沒法想這些“如果”。
劫數已經來了,他選擇直面生死,卻無權要求陶然選擇他希望的态度。孤注一擲的年少時光早已遠去,這就是兩個手裏都握着點東西的成年人的對弈。
一個人也好,兩個人也罷,生活都是風霜雪劍嚴相逼。人家還不知道有你到底有什麽好處,反正沒你自己也能行,這真是……
當兩個人相互吸引,且并不打算榨取對方的社會價值,那就只能看心願了。而人心,何其深幽。
多少人打着感情的幌子,幹着合夥做生意的事情,這真的不難。愛當一床錦被,下面随便弄點什麽亂七八糟的,都能固若金湯。萬千婚姻,無不如此。
可一旦要跟一個生意人談感情,還是誰也不需要誰的,幹幹淨淨的感情,其靠譜程度,真還不如捕風。
不管私事進展如何,公事總不會停下來。常铮和陶然還是不得不一天天的綁在一起超過十個小時,擡頭不見低頭見。無奈工作才是立身之本,于是連彼此尴尬的時間都沒有。
最近常铮剛拿進來的新項目是一個中型服裝品牌要進入中國市場,請他們做從零售模式到供應鏈計劃的全鏈解決方案。類似的事情老頭帶着楊柏君剛做過一回,依稀就是上半年,本着效率至上,常铮特意去找了一次老頭,軟硬兼施把楊柏君借了過來。
這天楊柏君按着時間來開項目啓動的內部小會,一推門看見陶然也在,不由笑道:“常老板這是談了多少錢的項目啊?要用我和陶經理一起幹活,這成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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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攏她辦事是一副面孔,已經答應了還拿喬就該給她另一副面孔了。陶然知道常铮自有辦法,聽了這話只是陪着笑笑,自己都沒想張嘴。
果然常铮接過話頭,聽着并不那麽客氣:“你們項目經理頭上又不背業績。數字的事情我會算清楚的,不用你擔心。”
楊柏君還是那一臉的笑:“今天怎麽這麽兇啊,客戶不好應付?”
陶然很自然地打圓場:“是不好對付。你來看看,這算什麽要求?要是我們能把這些都做了,還要他們自己的董事會幹什麽?”
“找我們幫忙背鍋呗,也不稀奇了。”楊柏君接過陶然早就打好的幾頁紙,随手翻了翻,臉色卻漸漸沉了下來:“這開什麽玩笑,還懂不懂規矩了?第一次用咨詢公司嗎,這都敢提?”
常铮冷哼一聲:“家族企業,規模不大,想法倒是不少。我覺得越往後越是硬骨頭,前期最好你們兩個一個唱黑臉,一個唱/紅臉,先把場子撐住了。往後需要我了,我再出面。”
“那人手安排?”
陶然回答了她:“白漫漫和那個……姓倪的小姑娘,人事應該都調過來了。你有沒有用順手的?再加一個,三個助理顧問應該暫時夠了。”
“我沒什麽順手不順手的,最近用的都是老頭子看重的那個新來的小男孩。”
居然也沒直接說名字,常铮和陶然同時預感到接下來必有笑話,齊刷刷擡頭望向楊柏君。
她撐了沒幾秒鐘,一下就笑開來:“這一期我真是服氣,有個倪瑪,居然還有個康德。”
“康德?當時終面我也在,人事給的簡歷上只寫了英文名,我還以為……”
陶然笑問:“以為什麽?”
常铮嘆了口氣:“一年總不能出兩個妖孽吧。”
楊柏君轉頭跟陶然對了一個“他們老板愛怎麽想都行”的眼神。雙方都清楚,各為其主的平級關系親厚不到哪兒去,卻都願意跟對方一起做這個面子。
這個項目之艱巨,從這時候起,就已經壓在了所有人心頭。
常铮想得倒美,本打算置身事外,結果客戶時不時派個先遣隊來中國,假模假樣在酒店裏開個會議室,就老叫他們集體去作報告。
于是人仰馬翻,白漫漫、你你你和康德三個小朋友熬得眼睛都發直了,弄出一個詳盡到啰嗦的初步方案。常铮給先遣隊耐心細致地過了一遍,帶回比第一次多幾倍的要求來。進一步布置任務的時候,陶然明明白白在白漫漫眼裏看到了一陣絕望。
“老板,我實在是編不下去了,真的……你給我們指條明路吧,客戶到底想怎麽樣啊。他們要的這些東西,根本也沒地方能查數據啊,比如這倉儲的報價,空對空的我上哪兒去找銷售問價格?”
陶然頭也不擡:“給你指條明路,還是給你們三個?”
白漫漫愣了一下:“給……我們三個?”
“那為什麽另外兩個都不動,就撺掇你來找我開這個口?”
“……”
“以後做事之前多想想為什麽,去吧。”
白漫漫一臉懵地撤退了,沒走出幾步,又扭頭回來:“老板,我還有句話,不知該說不該說。”
“不該。”
常铮看她可憐,出手撈了一把:“說吧。反正你沒一句話是對的,多說錯一句也不要緊。”
白漫漫這才發現常铮也在,之前坐在角落裏沒打字也沒打電話,安靜得仿佛不存在。于是她一邊小小聲念叨,一邊左顧右盼,倒退着出了會議室。
“啊我剛才想說……嗯……老板你說話越來越像常老板了。”
話音落下,她正好閃身出去,還很乖巧地帶上了門。
常铮:“?!”
陶然依然頭也不擡:“我早知道不是好話。你跟基層同事相處時間太短了,還是不夠了解他們啊,常老板。”
常铮:“這些可怕的九五後,已經敢當面,同時,調戲兩層老板了?”
陶然:“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
打從那天車裏的對話之後,常铮就隐約感受到陶然這個小心眼的男人好像是記上仇了。只有兩個人的時候,怼他如行雲流水,火力全開。
“……我也覺得,你現在說話越來越像我了。”
陶然:“你哪兒有我這麽損。”
常铮:“……為什麽連你也調戲我?”
陶然無辜地看着他:“你寧可被白活寶調戲是嗎?那我叫她進來?”
常铮剛喝進去的一口美式差點咽不下去:“我好歹是你老板,你這樣真的好嗎?”
陶然:“呵呵。”
常铮:“……”
快下班的時候,為了表示他體恤下情,常铮特意去外面三個小朋友坐的那一片轉了一圈。他們工作時間畢竟是太短了,常铮一邊看一邊沒話找話鼓勵了兩句,轉身回小會議室,就想着要趕緊催人事從專業咨詢組調個顧問過來,這麽糊弄下去早晚要沒法收場。
沒想到他走到小會議室門口,楊柏君正開門出來,兩人碰了個正臉。一看那臉色,常铮就明白了,她跟陶然剛才在裏面的交談一定不怎麽愉快。
“常老板,事情我照樣做,但供應鏈我真不熟。我們誰都不熟。您抓緊叫專業咨詢組來個人吧,大不了我們按小時付點錢,用完就弄走,也分不了多少業績。”
用專業咨詢組的人有兩種計費方式,要麽按項目,要麽按實際工作時間。如果按項目,那真是價值不菲,除非不得已,不然一般咨詢組的合夥人都不願意這麽做。如果按實際工作時間,那人家專業組的顧問也不是傻子,通常就比較敷衍,而且吃飯和交通的報銷都往死裏浪費,能多花一分錢都是好的。
這些不好放到臺面上明說的事情,楊柏君要是在樓上她和老頭子的地盤上,大概不會在公共區域就這麽往外嚷。小朋友只管幹活就夠了,不需要也不應該知道這些。
要是嚷出來能解決什麽實際問題,倒也罷了。可項目收入和資金分配都在常铮一個人手裏,确實不關她一個借調來的項目經理什麽事兒。
常铮沉下臉,也不好計較她是一時意氣失言,還是故意找茬,只沖她揮揮手,示意她可以先上去了。
楊柏君精致的面孔上劃過一絲微妙的鬧事不成的失望,踩着恨天高,儀态優雅地告辭了。
在她身後,從茶水間倒咖啡出來的白漫漫簡直掩飾不住自己的豔羨。那是一個蠢貨,對一個女神發自內心的崇拜。
什麽都不懂,胳膊肘還往外拐。常铮敏銳地捕捉到了這道火熱的視線,然後一眼瞪過去,嚴厲之意毫不掩飾。白漫漫吓了一大跳,手一抖,咖啡險些潑她自己身上。
……不僅蠢,而且奇蠢。
會議室裏,陶然正盯着常铮留在桌上的手機。震了半天了,真的好煩人。
“杜梁衡找你,趕快接。”
所以常铮一進門,迎面就被甩了這麽一句。
尴尬,但根本沒時間尴尬。小房間裏充斥着陶然剛跟楊柏君争論過,又被震動吵得沒法工作的憤怒,有如實質,令人窒息。常铮趕緊拿了手機,又出去了。
“這麽久才接,又在忙啊?”
“還好吧,我哪天閑下來了,才是要完的節奏。你最近怎麽樣?”
若無其事,是大家都很喜歡的一張面具。
“也就還好吧。我是特意打來感謝你的,我手下的人說接了個你介紹來的客戶,活兒還挺大?”
常铮想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哦我這兒有個同事,聽說十幾年積蓄買了個小別墅,前段時間問我打聽,有沒有合适的室內設計師可以介紹。我順手就把你工作室的電話給他了。”
杜梁衡在那頭輕聲地笑:“行吧,你還真是舉手之勞。不管怎麽說,謝謝你關照。我最近……不太方便,沒法親自出面見你同事,但事情一定不耽誤,我會盡力而為。”
扪心自問,常铮是真的不想過問什麽叫不太方便,哪裏不太方便。他稍微一猶豫的工夫,杜梁衡不知是太聰明還是早已打定了主意,直接就說出了口。
“我臉上有傷,最近都在家辦公。你周五晚上有空嗎?”
理由實在太好找,常铮順口就說了:“可能要請客戶吃飯,時間說不準。”
“那到時候告訴我安排,我開車來接你?”
杜梁衡從來不會這樣堅持,以前要拒絕他,聞弦歌而知雅意足矣。常铮一時不知該怎麽接下去。
結果那頭直接就笑了:“不用這麽害怕,我們就在外面找地方聊聊吧。我的意思是你跟客戶吃飯,喝多少酒恐怕不是你自己說了算的,我開車過來,你散場了路上也舒服一點。”
常铮只好答應下來:“好,那周五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