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西風
自我認知是算無遺策的常老板其實很清楚,打動陶然是個艱苦卓絕的長線任務。可他萬萬沒想到,專業咨詢組那邊派人來幫忙的那天早上起,這難度忽然換了個斜率往上狂飙,從此拍馬也追不上了。
人家是調來救場的,不是可以頤指氣使的自己人。常铮和陶然出于禮貌,看到人事小美人帶着人往這邊走,先後站起來表示歡迎。
下一刻,韋方澄的臉出現在視線裏,常铮一向八風吹不動的表情立刻就裂了。他很想掩飾,所以閉緊了嘴。人事姑娘笑顏如花介紹了一番,告辭走人,然後陶然先開了口。
“……怎麽是你?”
聲音壓得很低,常铮一下就聽出了幾乎不亞于自己的,強烈的心虛。
詭異的感覺猛地蹿上心頭,他盯住韋方澄的眼睛:“你認識陶然?你們是怎麽認識的?”
陶然顯然也被吓得不輕,一臉活見鬼的樣子,看看常铮又看看韋方澄,猶豫着問:“你們……你們也認識?”
畢竟常铮在這家公司混得最久,最明白公共區域不能用來處理私事,他當機立斷,推開了最近的一間會議室的門。裏面看樣子正準備打電話給客戶的白漫漫驚得直接傻在那兒,半天都沒什麽動靜。常铮只好耐着性子說了句“你換個地方,我們要用這裏”。白漫漫如夢初醒,扭頭就跑。
韋方澄故作鎮定,沒話找話:“你們樓下招的助理顧問,性格真特別。”
常铮這會兒完全不想跟他扯這些,手指握拳又松開,松開又握拳,自我鬥争了半天才穩住聲音:“你怎麽回事,我叫你不要來不要來,你全當耳邊風了?”
韋方澄好像不知道不好意思四個字怎麽寫,張嘴就來:“我就想來,這是我的人身自由。我喜歡你也是我的人身自由。”
可憐陶然活到三十出頭,頭一回意識到自己的想象力是如此貧瘠。他怎麽都想不到,居然有朝一日,會在公司的會議室裏,聽到這麽熱情澎湃的告白。而且當事人似乎完全不擔心隔音好不好,就這麽坦蕩蕩,誰怕誰,嘴皮子上下一碰直接說了。倒是他這個看不懂什麽情況的外人,跟着狠狠擔心了一把,甚至沒做賊也心虛,轉頭去看了看其實關得挺嚴實的門。
常铮的眼神就像看見了女鬼剛從電視機裏爬出來:“……”
從震驚裏稍微緩過來一點,心念一動,陶然的臉色就逐漸變得精彩起來:“我遇到你那天……常铮也在酒吧裏對吧,你,你該不會是……”
“對,我就是看見你們在一起,才去接近你的。我就想想看看,他一再拒絕我,那到底什麽人能靠近他。”
陶然下意識就想罵這人有病,但側眼一看常铮的反應,他十分明智地選擇往後退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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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常铮的自控力到頭了。他一把揪住韋方澄精致整齊的領帶結,力氣之大,像是打算當場掐死對方。這一拽一推之下,韋方澄的後腦在牆上撞出咚的一聲,聽着都疼。
“你有病你沖我來啊,你去招惹他幹什麽?!你們……”
火發到一半,居然噎住了。
陶然百感交集,尴尬憤怒和莫名其妙匪夷所思全都混在一起,腦子反應都比平常慢了不少。會議室裏死一般寂靜了幾秒鐘,他才對上了常铮要吃人的目光。
“我跟他……那天……反正沒什麽,真沒什麽。”
話說出口,他又立刻覺得不該自己解釋。這麻煩是常铮惹來的,他只是無辜的池魚,他為什麽要解釋。
可這心虛卻是真的。好像那天晚上如果真的發生了什麽,韋方澄居心叵測罪該萬死,他陶然也多少對不起常铮似的。
……是這樣嗎?到底誰對不起誰?這邏輯對嗎?
韋方澄其實早就慫了,整個人都開始瑟瑟發抖。常铮看上去實在太混亂,沒留神就松了手勁,他趕緊趁機往牆角退,最後退無可退了,只好摸着自己的脖子直喘氣。
好歹這是大家上班的地方,他還知道別喘得太大聲,壓抑的呼吸像是要斷氣一樣虛弱又可憐。三個人沉默良久,除了始作俑者韋方澄,誰都沒把事情完全搞清楚。打也不好動手,罵也不好開口,簡直進退維谷。
“我……”躲躲閃閃地打量了常铮半天,韋先生的勇氣值終于上升到及格線,勉強哆嗦着張開嘴:“我能不能,跟你,單獨談談?”
萬分不願繼續摻和在別人的桃花債裏,陶然聽了這話,轉身就想走。
常铮沒讓他如願,劈手就把人攔住了,轉頭沖韋方澄發號施令:“你滾到樓下去找個會議室,我一會兒叫楊柏君下來找你,先把項目的事情跟你說了。”
“我昨天剛入職啊……樓下會議室可以随便用?楊柏君是誰?”
常铮恨不得他立刻死,言簡意赅道:“随便用。一個女的。”
“我……”
“你再敢啰嗦?你信不信我給你打零分,讓你做完這個項目就滾?”
韋方澄跟剛才的白漫漫一樣,腳底抹油地溜了。
兩個人一起出過那麽多次差,除了工作,幾乎唯一的消遣就是去健身房耗着。所以陶然很清楚常铮這身材看着挺勻稱,其實體脂遠低于一般人,力量表現也很出色。神使鬼差地,他在韋方澄走後驟然靜下來的會議室裏,咕哝了一句廢話。
“用那麽大力氣犯得着麽,我還以為你打算當場掐死他。”
常铮半晌沒回答,陶然就這麽聽着他紊亂的呼吸慢慢平靜下來。再擡起眼來,常老板還是那個常老板,只是眼裏終究摻進了一點不一樣的意味,看着終于像個人。
歉疚這個情緒,跟常铮這雙時常寧定自在的眼睛實在是不搭。陶然莫名地覺得自己看不下去了,也顧不上解釋的必要性問題了,自顧自開始老實交代。
“那天我在酒吧跟你聊完那幾句話,本來是跟幾個熟人在喝酒敘舊。後來這個人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冒出來的,我當時心情不好,喝得有點多,反正後來他說去附近酒店,我就……”
常铮的臉色又眼見着難看起來,陶然只好趕快說重點。
“我洗完澡出來,他突然說喝了混酒不太舒服。我也懶得問他為什麽改主意了,喝完了也确實頭暈,我就說我先睡了,他想走想留都随便。等早上起來,他人早就不在了,留了張紙條在我錢包裏,說拿了我一張名片,希望有緣再見。”
毛骨悚然的氛圍油然而生,常铮下意識地重複了一句,用一種難以置信的語氣:“約完……被拿了張……名片?”
“并不算約了吧,什麽都沒發生。我估計是我洗澡的時候,他翻了我錢包,看到名片發覺我只是你同事,就改主意了?”當事人心有餘悸:“我後來越想越覺得他有問題,這事肯定沒完,沒想到……”
——沒想到問題在你身上。
“只是你同事”這幾個字讓常铮眼神一黯:“對不起,都是我沒處理好。”
“沒處理好什麽?”
陶然還真拿出了洗耳恭聽的态度,常铮對他的善良和冷靜簡直感激,馬上在他對面坐下,懷着忏悔的心情開了腔。
“大概一年前吧,我出去做項目認識的韋方澄,客戶公司的一個負責人。然後,反正,就那麽回事吧,我沒答應他。後來他就一直,嗯,不接受這個事實……”
看他說得如此艱難,陶然突然笑了。這個一直指控自己太心軟的男人,其實面對別人的真感情,哪怕是單相思,并且早就越過了正常追求的界限,也還是不忍心用太難聽的詞彙來描述。
什麽不接受事實,不就是死纏爛打麽。
常铮看着這仿佛事不關己的笑容,心裏逐漸有點說不出的慌張:“我真的沒怎麽搭理他,項目做完,我就把號碼都删了。他不知道從哪裏打聽到我常去那家酒吧,就老守在那兒堵我。我想我要是換個地方,沒準他還真以為我把他當回事,需要特意躲開了,反而更亂,我就随他去了。”
“後來呢?”
“按時間算,後來其實是出了勾搭你這事……我還納悶兒呢,他怎麽突然就從送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兒,突然進展到要跳槽來我們公司了?他打電話問我怎麽準備面試,我罵了他一頓,他也就不再找我了。沒想到,居然真沒攔住。”
陶然打量着他幾乎是忐忑的神情,一點一點地,如冰川融化彙入溪流一般,居然就這麽沒了火氣。一個人如果真的在乎你的感受,體貼你的情緒,那是完全藏不住的。常铮眼裏的小心翼翼甚至讓他覺得,自己要是此時此刻說出任何冷嘲熱諷來,常铮就真能給他賠禮道歉。
預感到再這麽安靜下去,他可能又要說對不起了,陶然深深地嘆了口氣,伸手在常铮手背上輕輕拍了兩下,權當安慰。
“我也沒損失什麽,就是有點恐怖罷了。現在事情都說開了,你就不用操心我怎麽想了。我看韋先生是真不太正常,現在人已經進來了,你打算怎麽辦?”
常铮滿臉的迷茫:“我還能怎麽拒絕他,才能讓他明白,我确實不是故作姿态?”
陶然驚訝了:“他誤會你故作姿态?”
“也不是。”常铮又開始沒完沒了地摩挲自己的袖扣,這是他不知道說什麽的時候,經常要做的小動作:“我也不明白他到底是幾個意思,我猜的。不過你放心,手都伸到你身上來了,我不會讓他再犯病的。”
陶然聳聳肩,找回了一絲輕松的笑意:“你可好好想想怎麽辦吧。魅力太大真是要命啊。”
常铮英挺的眉随着話音一挑,沉郁褪去,眸光再次變得深邃又靈動:“我這是沖冠一怒為了你啊,你怎麽一點都不領情呢。”
擺事實講道理,誰也玩兒不過陶然:“我領什麽情?你發火是因為韋方澄不識相,入侵了你的工作領地,騷擾了你的同事,又不是因為我。那天如果他招惹的是楊柏君,你也一樣要他好看,難道你要讓楊柏君也領你的情?怎麽領?”
常铮:“……您腦子可真清楚。”
陶然乘勝追擊:“難道不對?”
“對對對,你快去幹活吧。叫楊柏君去對付韋神經,你不準去!”
望着他氣急敗壞的樣子,陶然整個人都散發着幸災樂禍的柔光,像是個暖融融的小太陽:“我跟他沒睡過,真的。”
常铮無話可說,只好自我安慰着陶然也算是學會一點點恃寵而驕了,于是長嘆一聲。
“朕知道了,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