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疏桐2
白漫漫這一批進了二十幾個新人,根據學歷和學制的不同,早的過完年就開始實習,最晚到五六月也都入職了。小姑娘過三個月培訓期的時候正在忙常铮和陶然的項目,也沒必要卡着時間就硬要轉組,後來事情越來越多,就再也沒人提她該進入助理顧問輪轉機制的事情。順理成章地,她就賴在陶然這兒,成了半固定的下屬。
轉眼夏天都快過完了,白漫漫仍然圍着自己轉悠,并且一點沒有收斂一副星星眼表情的意思,常铮也是無言以對。
陶然數不清第幾次抓住他默默翻白眼的時候,忍不住嘲笑他:“誰讓你長成這樣,活該。”
常铮反唇相譏:“聽說你也有個迷妹,非要說你這樣冷冷淡淡,生人勿近的才是真男神。”
“是嗎?那至少我的這個還知道不能湊到我面前來發花癡。”
常铮按捺住再來一個白眼的沖動:“白漫漫怎麽就不知道?她們花癡還分種類?那我也不知道,她怎麽就不知道啊。”
“呵呵。”
“……呵呵個鬼。對了,你知道你的迷妹叫什麽嗎?”
陶然一臉莫名其妙:“我該知道嗎?居然有這麽個角色,還是剛才你告訴我的呢。”
“叫倪瑪。”
“……請告訴我,是我聽錯了。”
常铮面無表情:“怎麽可能。你的迷妹小姐,姓倪,名瑪。”
陶然合上筆記本,彎腰開始收線:“哪個智商欠費的合夥人投票放進來的?”
常铮讪笑:“我。我當時覺得,這孩子起名字的年代還沒有這說法,人家爸媽也想不到有今天,總不能就這麽拒之門外。”
“哦?你這婦人之仁,別是我傳染給你的吧。”
“呵呵。”常铮突然發現這兩個字是真心好用:“可我後來看到她的英文名,就已經後悔了。”
陶然一邊合上電腦包的拉鏈,一邊看着他的眼睛,等他說下去。
“Nini,Nini倪。”
“……”
已經學會了怎麽穿衣服穿鞋的白漫漫人模狗樣地推開門,示意大小兩位老板可以一起下班了,順手接起一個手機上進來的電話。
“喂?Nini?”
常铮和陶然在她身後,迅速交換了一個“給我一刀”的眼神。
白漫漫在同期裏的人緣最好,确實也是有道理的。這麽一個聽上去也沒什麽營養的電話,她從客戶辦公室裏一直打到常铮車裏,一直嗯嗯啊啊應和着,穿插一些沒頭沒腦的笑聲,始終就是挂不掉。
陶然為了避免近距離旁聽兩個花癡的通話,把偌大的後座留給她一個人,自己坐了副駕。
可不管他坐哪兒,白漫漫的聲音都清清楚楚地飄在耳邊。
“啊?什麽叫方框裏怎麽打勾?哦哦你是說客戶給你的表裏那種勾選框?”
“我也不知道怎麽弄啊,你百度一下?……哇我又不是你男朋友,我憑什麽替你百度啊,我不要我不要……”
常铮越聽越心煩:“看來這個你你你,智商還不如白漫漫。”
陶然仰頭靠在椅背上,有氣無力:“我好像又暈車了。唉,這對話我聽得好想吐。”
說完了什麽勾選框,兩個軟妹子又開始聊什麽飯吃過了沒有。
“我還沒吃呀,等老板請客。對呀陶經理也在,嘿嘿嘿嘿嘿嘿嫉妒也沒用……”
陶然忍無可忍,回頭瞪了她一眼,白漫漫吓得咬到了舌頭,發出一聲模糊的慘叫。
對方應該是表達了一下關心,白小姐最後丢下一句老媽子一般的叮囑:“你不能不吃飯啊,你那個感冒藥是要随餐吃的。陶經理剛嫌我吵了,我挂了啊,再見。”
常铮微微側過頭,沖着陶然無聲地笑了。因為實在不想理他,陶然幹脆閉目養神。要是平時,他可能直接就睡過去了,車停了他自然會醒,常铮有時候甚至會給他搭上後座放的毯子。可今天多了白漫漫這麽個大活人在車裏,他居然怎麽都睡不着。
從小在公交火車這種生人紮堆的地方一定睡不着,但不知不覺,自己已經默認跟常铮獨處的空間,是絕對可以安睡的地方了。
忽然反應過來這一點,陶然的困意一下全沒了。取而代之的,是心懷鬼胎的沉默。
“那個……”
既慫且弱的聲音從座位間的空隙裏鑽出來,常铮趁着紅燈回頭一看,正好對上白漫漫躲躲閃閃的小眼神,居然冷不丁被噎了一下。
“那個,我能不能問你們……一個問題?”
陶然指指車前方示意他專心開車,自己開了口:“說。”
“我把她當同事,可她把我當朋友,我該怎麽辦呢?”
“你自己做的就是朋友該做的事,就不要怪人家拿你當朋友用……”
常铮大發慈悲,參與了一回對他自己來說毫無意義的對話,這時突然插嘴道:“同事該做的是等她空腹吃了感冒藥人不行了,給她打120,而不是提醒她不能空腹吃藥。”
小姑娘的表情像被人迎面潑了一盆摻着冰渣的冷水。
無節制的善良等同于對自己作惡,這是個沉甸甸的道理。家教良好的乖孩子們總要招惹上好幾個根本不想要的朋友,才能艱難地逐漸學會,如何拒人于千裏之外,如何在适當的時機使用适當的舉動來表達拒絕。
不怕這拒絕太尖銳,只怕濫好人不忍心,最後害人害己。
車裏詭異地開始安靜,年輕的熱情被澆滅之後,一抔灰燼還在滋滋作響,讓人無言以對。
在還沒有指紋解鎖的年代,陶然剛工作不久。某次他不在辦公桌邊,居然有同事因為偷看過他的手機密碼,代接電話之後就堂而皇之翻起了別的內容。
印象中吳越吟唯一一次沖自己真正發了火,就是為了這件事。她說的“遠近親疏這點小事都處理不好,我還能指望你以後做得好什麽”,至今時時警醒着陶然一日三省。
本來說好了是要送白漫漫回公司加班的,順便大家一起吃個飯,但不巧遇上旅游節開幕的日子,有些路段好像是限行,堵車的程度很快進展到一車人都開始嘆氣了。
夾在上司和下屬之間,中層只好來做話痨。陶然挑了個快路過地鐵站的時機,看看常铮又看看白漫漫:“要不就在這兒放她下去?改天再吃飯吧。從這兒坐地鐵回去肯定比這麽堵着快多了,她還有活要趕。”
白漫漫跟夢游似地念了一句:“對,我還有活要趕。”
說完,行動十分迅捷地拉開車門,一溜煙跑遠了。
常铮震驚之餘,無比慶幸車門開的時候,後面沒有不長眼的自行車沖上來:“天吶這種活寶……”
陶然立刻堵他:“可不是我一個人招進來的。”
确實如此,常铮滿腔的吐槽熱情被一把捏住七寸,只能全咽了。半晌,幽幽冒出一句:“好可惜,她做事居然還不錯。”
此處的可惜,顯然是可惜不能馬上開掉這花癡的意思。陶然略琢磨了一下這意思,忍不住笑了起來。
默默享受了一會兒這笑意渲染出的輕松愉悅,常铮望着陶然的眼神幾乎能擰出水來,被凝視的一方漸漸覺出了一點不太對勁。
趁他快要收起笑容之前,常铮再次開了口:“你呀,可千萬別對誰都這麽沒心沒肺。”
“……我怎麽沒心沒肺了。”
“就你這樣,你還勸那小傻子別做過界的事情?從你開始帶她到現在,你都說了多少友情贈送的話了,你還數得清麽?”
陶然其實不太明白,為什麽常铮在他該教白漫漫什麽,不該教什麽這個點上,總是有一種執拗的在意。
“我和她不一樣。我知道自己在幹什麽”
常铮笑得雲淡風輕:“行吧,你覺得你知道。”
無論兩人關系究竟如何,就算是單純的上下級,甩出這麽一句話也是有問題的前奏了。陶然想了幾秒鐘,還是決定刨根問底,杜絕這個話題今後第三次出現的全部可能。
“你是真的對我帶人的方式有看法?”
“不,你愛怎麽帶人你自己摸索。我不一定是對的,你也不一定錯,這都無所謂。我的意思是……怎麽說呢,這件事其實反映了你的行為和認知自相矛盾。我覺得你很看重公正,很願意做一些未必有個人收益的事情來維護公正,比如你覺得白漫漫被那個你你你利用了,你就會教她少管閑事。但我一旦挑明了說,你又很讨厭被套上無私這個定義。”
陶然順着他的思路說:“是,因為我自認一點都不無私。唯利是圖我确實做不到,但無私……”
雙商在同一個層次上的對話就是這麽順遂,既然陶然已經抓住了自己的意圖,常铮就不再掩飾,慢慢表露出了十分罕見的認真:“沒錯,我就是這個意思。你只知道自己不要什麽,卻想不通自己要什麽。也許捍衛秩序不是你想要的角色?所以你明明已經做了這樣的事,卻不肯承認?”
幾乎在他說出口的一瞬間,陶然就完全理解了他在說什麽。也正因為理解了,随之而來的迷茫才如此洶湧。與其說陷入沉默,不如說所有得體的應答都離陶然遠去了。
為什麽從來沒有人告訴他,知音是這麽可怕的一種生物。
他聽懂了你的弦音,你卻如臨深淵。
不知過了多久,CD都播完一輪又放到了第一首,陶然才勉強找回了具備正常意義的言辭。
“話都到這兒了,不如說開了吧……你又是為什麽非要跟我說這些?”
常铮目視前方,呼吸的節奏分毫不亂:“我以為你知道。”
陶然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來:“我不知道。”
“裝糊塗可不是個好辦法。”
對方的口吻太過平靜,陶然甚至覺得這一刻堪比在跳樓機上等待啓動。兩個人之間一旦有了靈犀,接下來的事情就像重力一樣避無可避。
他忽然覺得沮喪,聲音低到不能再低:“不裝糊塗,那還能怎麽辦呢。”
常铮轉過頭來望向他,眼裏似有火光,自無垠寒夜中冉冉而起。陶然近乎絕望地認出了那一點光。他太清楚那是什麽,所以只好挪開自己的視線。
可惜眼神能躲,耳朵卻關不掉。
常铮就這麽對着他,如念禱詞一般輕輕地說:“我希望你能看清我,也看清你自己。然後,我們會有辦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