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渺渺2
杜梁衡的銷聲匿跡,開始于他表哥那天轉身就走,他匆匆追了出去,而常铮趁這點時間趕緊離開。
常铮發過信息給他,屢次不回,一開始怕他出了什麽事,又撥了電話過去。那邊沒接,過了一會兒,倒是一個固定電話打回來,說杜梁衡正在開會,沒帶手機,如有要事可以轉告。常铮也沒去編造什麽“要事”,應付了幾句,挂斷了事。
他實在太清楚心裏裝着一個故事許多年,又被突然翻舊賬是怎樣的感覺。不足為外人道,也不必為外人道。
生活還在繼續,這點漣漪很快就歸于平靜。接連幾個以前合作過的大客戶給了回頭生意,常铮忙于東奔西跑敲定新項目的框架,陶然再接手細枝末節,這一忙起來,睡眠都成了奢侈,哪裏還顧得上跟杜梁衡的私事。
他這個稱不上情人的情人,也是時候該識趣地銷聲匿跡了。
又是好一陣沒日沒夜的出差,經歷了好幾回紅眼航班上加班之後,常铮和陶然都覺得真的不能再這麽下去了。于是白漫漫突然從一個辦公室小文員的角色,成了代兩層老板出差的替罪羊。
“我我我,我什麽都不會呢,我不敢出差啊……”
陶然被氣得直接笑了:“我這是通知你,不是跟你商量。行政已經給你訂好票了,明天上午的飛機。”
白漫漫也明白,陶然對她沒有實際意義上的義務,三個月左右她就要進入正常輪換狀态。真要說有什麽特別,也就是第一年結束小黑屋評級投票的時候,陶然的意見分量會重一些而已。
“那我我我,我去了除了跟聯系人面談,還有什麽別的任務嗎?”
“你能把這個做好就不錯了,記得做好面談記錄,尤其是你覺得談得不怎麽樣的。”
雖然語氣冷淡,陶然卻沒有走開。頭一回出差的忐忑他能理解,只要白漫漫還打算繼續問,他就繼續答。
很顯然,常铮覺得這樣的好脾氣沒多大意義。他拿着兩個公文包從會議室裏出來,走到白漫漫座位旁邊,把陶然的遞給他,催促道:“該走了。我剛又問了一遍,他們強調這次要見到項目經理本人。”
陶然立刻跟着他往外走,心想到這兒也差不多了,等小姑娘飛過去了,真在現場遇到什麽問題,照樣随時能打電話來問人。誰知道白漫漫這個缺根筋的小二貨,居然傻呵呵地一路尾随,出了辦公室,穿過走廊,一直跟到電梯口。
她知道常铮絕不是她惹得起的,所以一臉慫樣地走在陶然那一側,念念叨叨地接着問:“我只打過電話采訪聯系人,面談的時候……他們要是不配合,我該怎麽辦啊……”
低聲急促的嘀咕聲,活像凱撒那只肥貓時常發出的,莫名其妙的聲音。樓層顯示屏表示四個電梯都還在低區,陶然掃一眼常铮那張無動于衷的臉,無奈地開口指點:“你和被訪者分別對談話都預設,對方的預設往往不是你想要的,這個你明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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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漫漫點頭如啄米。
“你有沒有買過洗了就縮水的褲子?一開始穿上的時候,你會忍不住去拽褲腿,千方百計讓它別縮上去。可等它縮到小腿的一半往上,你就會自暴自棄,懶得挽救了,對嗎?”
白漫漫看上去已經懵了。
“每一次談話,如果你發現對方的預設離你想要的相差太遠,就要在最短的時間內突破他的心理極限。當他意識到完全喪失了主動權,一點都猜不到你接下來要問什麽的時候,他就會變得非常順從。如果時間過去三分之一,你還沒占據主導地位,那就照本宣科,把該問的問題過完結束。”
“……”這個比喻之神奇,讓小姑娘半天都沒緩過來:“您真是太……”
常铮忽然轉過頭看,用一種“我倒想看你能吐出什麽象牙”的眼神給了白漫漫一刀,正中心口。
可即使是呼風喚雨的常老板,也有想不到的事情。白小姐作為一個花癡,一個顏控,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鬧了個大紅臉,并且已經這樣了還舍不得挪開目光,愣是演繹了一出尴尬的追星族狂熱。
常铮:“……”
陶然:“……”
白漫漫神經系統的電信號不知出了多大的故障,這會兒才傳導完畢何謂“尴尬”。她轉身趕快往回走,正好常铮和陶然也進了電梯,沒想到這最後一眼,又被他們看出了問題。
她其實還不太會穿高跟鞋,也不知跟誰學的,套着一雙鞋底是大紅色的超高跟,走路的背影一搖三晃,奇葩到慘不忍睹。
常铮惋惜地說道:“即使在鴨子裏,這也可以說是走得非常難看了。”
陶然掙紮了好幾秒,終于伸手在即将合攏的電梯門中間擋了一下:“你先下去把車開出來吧,我去去就來。”
常铮見狀,直接按下開門鍵:“我等你,快去快回。”
陶然只好快步在走廊裏追上仍然在一搖三晃的白漫漫,嚴肅地叮囑了一句:“出門穿低跟就夠了,你這麽走路實在太丢人,我們公司是要臉的。”
直到兩人在車裏坐定了,常铮開始繞圈上坡往地面開,陶然還覺得自己分分鐘要瞎。那詭異步伐的視覺效果揮之不去,簡直可怕。
常铮一手握着方向盤,一手翻出車裏的cd夾讓陶然挑:“如果執劍人換成你,我也立刻去炸裝置。”
陶然迅速回答了他:“你覺得我提醒她,就是白蓮花聖母?”
常铮毫不掩飾地哂笑:“不然呢,你難道不是?”
“舉手之勞,我剛工作的時候,也有人幫過我。”
“我可不信你連穿什麽都要老板費心。”常铮迎着一轉彎迎面而來陽光,微微眯起眼:“你就這麽手把手什麽都教,過幾個星期她不歸你管了,別人對她不聞不問,你覺得她能适應?她能活下來?”
陶然沉默了一會兒,望着眼前的綠燈倒數秒數,等常铮一腳剎車停在白線前,才慢慢地答:“也許多提點兩句,她就上道了呢。我只能勿以善小而不為。”
“我還是更信奉無為而治。該留的走不了,該走的也留不住。”
“我能冒昧問你一個問題麽,老板。”
常铮笑了:“你還有冒昧這個功能?問吧,随便問。”
“白漫漫雖然看着笨了點,但做出來的東西還不錯,至少能用得上。你見過這麽多新人,肯定也知道她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為什麽我多幫她一點,你好像特別不贊成?”
常铮沉吟片刻,忽然完全換了一種态度:“你真的要我的答案呢,還是随口一問。”
“你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還能說得出,我是随口一問麽。”
“那我就真的說了啊。多少人寄希望于讀書改變命運,事實上讀書改變的只是一部分幸運兒的命運而已。小半輩子循規蹈矩,發現自己在科研上毫無天分,沒有人脈和能力搭上有應用價值的項目,畢業後找不到跟研究方向相關的工作,就算找到了也沒有往上走的潛力。這樣的人太多了,他們該有多恨這個世界。白漫漫這個傻乎乎的,仍然相信個人努力可以改變命運的小姑娘,又該是有多幸運呢。”
陶然不知不覺地,在副駕上坐得端正了起來。他認真地看向常铮的側臉,希望用注視告訴他,自己在好好聽着。
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常铮難得地忽視了他的反應,自顧自說下去:“科研方向沒希望了,順利面進我們這個行業,又碰上你這樣盡心盡力的上級,我是怕太多運氣被她一個人占全了,今後的路反而走不遠。白漫漫不算多聰明,我覺得現在對她最好的管理就是少管她。”
陶然接過話頭:“所以你的意思是,應該讓她去受挫,用這段時間判斷一下自己到底适不适合這個行當?”
“我也沒這麽善良。”常铮對着走走停停的車流嘆了口氣:“站在她的立場考慮,她現階段更需要對她不聞不問的老板。站在你的立場考慮,帶人不要考慮這麽多感情因素會更順。”
車裏就此沉默了一陣,陶然再開口的時候,常铮已經聽不出任何起伏了。
“說到底,還是事不關己吧。事不關己,是你最推崇的管理方式。”
“也可以這麽說吧。你也要慢慢摸索自己的方式。在我們這樣的公司,做得多好的人都有可能出一次纰漏,從此沒項目敢用。人來人往的看多了,你也就心冷了。”
這話裏的通透,已經不止人情練達這麽膚淺了。有那麽一瞬間,陶然覺得自己聽出幾分明鏡本無臺,何處惹塵埃的意味。
他自問還在凡塵中,而真實的常铮,顯然已經走得更遠了。
原來他的寧定灑脫,是這麽來的。居然,是這麽來的。
陶然覺得自己心裏有一根弦,蒙塵已久,他以為早就不會響了,這會兒卻死而複生,發出了一絲荒腔走板的顫音。
如同響應某種亘古不變的召喚,古蓮子遇水仍要萌芽。那根弦響了,他的心便還活着。
——活着,并且義無反顧地躍動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解釋一下,換執劍人是個三體梗,大概意思就是蠢人類換了個白蓮花聖母上任之後,三體人直接實施軍事打擊,破壞了第一任執劍人勉強維系的戰略平衡
致敬三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