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渺渺
滿中國飛了大半個月,就算自負身體素質不錯,常铮也感覺自己即将散架了。再怎麽墊着頸枕戴着耳塞,沒完沒了的耳鳴和奇怪睡姿導致的脖子痛都不能幸免。要不是下周一的目的地确實更遠,路上時間更長,他連先飛回來過個周末的勇氣都快沒了。
這些路陶然跟他一起跑了一大半,身為一個累狠了就容易暈車暈機的人,陶然的臉色自然比他更難看。常铮已經叫好了車,陶然猶豫半天,還是在他的勸說下,放棄了獨自去坐地鐵的想法。反正暈機一時半會兒也緩不過來,地鐵的擁擠又是另一種難受,不如自暴自棄,再接着暈車算了。
“你自己開車多久了,怎麽還能暈成這樣?”
等車過來的空隙,常铮在國內到達大廳裏外轉了一大圈,好不容易給陶然弄來一口熱水,喝下去卻無濟于事,依然面如菜色。
“這跟自己開車……沒什麽關系啊。我沒事,過一會兒就好了。”
常铮看着他低頭把臉埋在掌心裏,就那麽硬忍着,驚覺自己心軟得簡直不像話。
“陶經理,你動不動就這樣,讓我怎麽忍心拉着你到處跑。”
陶然撐過了這一波反胃,勉強對他笑了笑:“沒有忍心不忍心,你發工資就行了。”
“怎麽,剛來幾個月,薪資就不滿意了?”
“豈敢。”陶然把手裏放溫了的水一飲而盡:“快接電話吧,司機應該到了。”
這種确實不舒服但也沒多大事的狀況,常铮實在拿不準如何關懷,關懷到什麽份上,才能讓彼此都心安。他也不知道自己眼裏有沒有什麽不恰當的內容,會不會讓陶然在生理的惡心之外,更添一層心理的緊繃。
他能做的,只有主動坐到前面,把寬敞的後座全部留給陶然。
對方微微地松了一口氣,握成拳抵在胃部的手都松了勁道。常铮的目光往哪兒一落,陶然立刻就發覺了。兩人沒有對視,分別坐進車裏,就此沉默下來。
那一點點久違的心動,活像遼遠天地間的一蓬牧草。野火燒過,現實碾過,卻怎麽也滅不掉它頑強的生命力。
司機十分有品味地放了一路輕音樂,沒人開口。彼此心知肚明的靜谧中,常铮聽着陶然的呼吸聲亂過又歸于平和,居然感到一絲難以言喻的悲哀。
——為自己,也為陶然。
Advertisement
陶然家離常铮租的房子大約半小時車程,先送他到家之後,就這半小時,常铮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車停了才猛然驚醒。付車費的過程中,他收獲了司機好一番同情,說是拉過這麽多客人,為了工作累成這樣的還是頭一次見。
大概是真的累了,出差加班的寡淡也讓他格外期待一點生活的色彩,洗完澡以後,常铮拿着手機想了一會兒,還是打給了杜梁衡。
“……喂?”
那邊傳來的聲線也是一模一樣的疲憊,看來同是天涯淪落人。
“有空嗎,我過來找你?”
杜梁衡聽上去真是累壞了,透着好久沒說話後突然開口那種特別的沙啞:“我今晚有事。”
“怎麽,我說晚了,你約了人?”
對面的語氣一下就變了:“胡說什麽。”
常铮并不覺得這句戲言有什麽不妥。雖然下意識立刻信了他,但時隔幾周的一個電話打成這樣,也真是夠沒趣的。
“好吧,那你忙吧。我先挂了。”
杜梁衡頓了一下,後來還想說什麽,可常铮的指尖已經落下去。是不是故意的,反正都已經掐斷了。
大周五的,世界對他似乎充滿了惡意。常铮自嘲地笑笑,從茶幾下面的儲物筐裏翻出積了一層薄灰的手柄,一兩個月都想不起好好玩一次,這錢花得也挺冤枉。
還沒等他把亂糟糟的一團線理清楚,杜梁衡又回撥過來了。
“我晚上要趕圖……忙了一個星期了,用順手的小朋友走了好幾個,進度很慢,周末我只能自己做。你是剛回來嗎?我請你吃晚飯?”
常铮聽着他已經平靜下來的聲音,心想自己也沒必要計較:“你不是要幹活麽,我先過來找你吧,就在你家附近吃好了。”
“對不起,剛才是我忙昏頭了。”
“沒事,人之常情。”
杜梁衡住的地方也是租的,但他自己畢竟做的是這一行,房子的朝向和布局精心挑選過,簽了長約,住進來之後又修飾過一些細節。常铮前幾次來的時候,即使無心參觀屋子,也對這環境專業水準印象深刻。
偌大一個廳,在寸土寸金的城市裏幾近奢侈,卻不循規蹈矩放沙發,只随處放了幾個懶人沙發墩,随時可以移動,也可以随處坐下休息。
杜梁衡深谙滿不如空的真谛,除了落地燈、電視和書架,廳裏再無其他陳設。常铮這回進門,仔細看過一圈,深感心曠神怡。
主人卻沒空接受他的贊美,匆匆又躲回書房去:“抱歉,你等我一會兒,讓我把這一點畫完。”
常铮沒來得及答應,他人已經走開了,隔着房門留話給他:“你随意就好,我盡快趕完,我們出去吃。”
這一等,就從八點等到了九點。杜梁衡揉着脖子走出來,看到一臉疲憊的常铮還在客廳裏百無聊賴地刷手機,這才發覺已經太晚了。
“不好意思,我忘了時間了。這個點什麽餐廳都一定有空位了,我請你吃點好的吧,權當賠罪。”
常铮累過了頭,又餓過了頭,望着他沉沉嘆了口氣:“算了,叫點外賣應付一下吧。我最近飛機坐多了,渾身都痛,實在不想動了。”
杜梁衡充滿歉意的目光好一會兒都沒撤回去,常铮趕緊開口堵他:“你這一晚上都在道歉,我都聽膩了,免了啊……忙完也好,不然你要熬夜趕工,我還要孤枕難眠。”
話到這兒,安靜中的張力才驟然一松。沉浸在工作裏有些暴躁的杜梁衡消失了,常铮熟悉的那個得體自持,時常漫不經心的人又回來了。他露出一個淺淡溫柔的笑容,壓低的聲音帶出一點暧昧的溫度:“我一會兒……給你接風洗塵。”
常铮也笑了:“我倒頭一回聽說,接風洗塵還能這麽用了。”
于是周五晚上,連帶着周六早上,就在杜梁衡這兒這麽消磨過去。兩人鬧到上半夜才睡,大約六點的時候,常铮起來找水喝,發現杜梁衡又已經進書房去了。
可能有些人就喜歡清晨工作吧。清晨和深夜都是無人打擾的時光,最适合獨處。他拿着杯子靠在門邊看了一會兒,杜梁衡專心致志,完全沒發覺。
窗外晨曦初現,暖紅的色調逐漸暈染了夜幕,卻觸不到室內。桌前雪白的燈光籠着他孤單的背影,像個拒絕妥協的孩子。
他值得更好的一切,而自己,一無所有。
原來那些不想付出更多的警惕都白費了,我能付出什麽呢。除了逐利,我還有什麽呢。常铮倚着門框默默地想,其實杜梁衡對我別無所求。
陪伴固然是難得的緣分,但也僅限于此。本質上并不需要對方的兩個人,靠得越近越不舒服,又憑着動物的本能一次次重複靠近的過程,只能徒勞。
如同眼下,常铮不會問他為什麽忙到一早就要起來幹活,昨晚還要他過來。杜梁衡也不會問他為什麽願意容忍他的脾氣,周六有沒有別的安排,什麽時候需要起床。
只要不動心,生活裏的人來人往根本無所謂。近一分太近,遠一分太遠的游戲玩久了,也實在是令人心生厭倦。
腦子裏過了這些念頭,回籠覺是怎麽也睡不着了。要是在自己家裏,至少能睡到日上三竿。常铮煩躁地翻來覆去到八點多,認命地起床出了卧室,想要告辭。
杜梁衡已經把早餐放在桌上了,一摸還是溫的,一點都沒動過。常铮只好又到了書房門口,伸手敲敲門:“你吃過了嗎?”
“沒有,等你起來一起吃。”
“嗯,那我已經起來了。過來吧,一會兒放涼了還怎麽吃。”
杜梁衡站起來舒展了一下身體,常铮站得幾步之遙都聽見他的肩胛骨響了兩聲,笑着扔下一句“你該進健身房了”,轉身先去了桌邊。
門鈴就是這個時候響起來的。
常铮擡頭,用征詢的眼神看着杜梁衡。如果他需要他找個房間躲一下,他會立刻照辦。
杜梁衡的表情完全一頭霧水,直接去開了門。擦身而過的時候,常铮聽到他自己在嘀咕,“現在送快遞都不先問我在不在家麽”。
門外站着一個跟杜梁衡有三分相像的男人。
杜梁衡的身形一下就僵硬了,常铮的角度看不到他的臉色,想必已經難看到了極點。只見那男人的目光疑惑地偏移了一點角度,透過杜梁衡和玄關牆壁的空隙,準确地落在了常铮臉上。
一個十分不妙的猜測閃過腦海,常铮不由放下碗筷,站了起來。椅子跟地板的摩擦驚動了杜梁衡,他緩慢地回過頭來,直愣愣地看了常铮一眼。
眼睛是杜梁衡五官裏生得最好的部分,無論什麽時候,總是眸光流轉,眉目含情,平白比旁人多出幾分靈性。可這一刻,他的眼裏只有無盡的灰敗。
來客像是中了什麽魔障,死盯着常铮,半天一言未發。僵持久到常铮開始覺得不舒服了,杜梁衡才發出一點聲音來。常铮從未聽過他這樣說話,那語氣裏有星火燎原,也有大雨将至。
他聽見杜梁衡啞着嗓子說,“哥,你怎麽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