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松間3
白漫漫上班第一周,統共就沒見上陶然幾面。
前幾天是新人培訓,後半周陶然又開始神出鬼沒。可憐的姑娘覺得自己像個沒娘的孩子,這天正自怨自艾,按着陶然的郵件指示幹着活。陶然站在她旁邊開口說話,她吓得差點打翻了水杯。
“我叫你做的行業研究呢,打開我看看……”陶然皺着眉頭讓了一步,離手忙腳亂抽紙巾擦桌子的白漫漫遠了一點點:“吓着你了?不好意思。”
“沒,沒有。您稍等,我馬上找出來。額那個……發給您還是?”
“不用‘您’,一起幹活的時候多着呢,客氣不過來的。你打開給我看,現在。”
剛領的電腦一點都不卡,ppt頁面閃出來,白漫漫忐忑地擡頭望向陶然的臉色,發現他認真起來居然是個撲克臉,立刻就更忐忑了。
“……腰挺起來,人大方點。你又沒做錯事,這麽慫幹什麽。”
陶然身上籠着若有若無的木質調香水味,白漫漫以前從沒遇到過有這好習慣的男人,反應遲了好幾秒才“哦”了一聲,等他下文。
“格式還行,內容單薄了。你這點數據連我都糊弄不過去,要是合夥人要看,你面子上就難看了啊。你剛進來,在他們面前露臉的機會不多,有一次算一次,自己要上心。”
白漫漫心裏一驚:“我這種初步調研的ppt,合夥人會直接看嗎?”
陶然面無表情地俯視她:“如果我今天沒過來,郵件叫你發給我,你發嗎?”
“發啊,立刻發。”
“那你怎麽知道這ppt是我要看,還是我要給這個項目上的合夥人看?我要是有別的急事,沒空幫你看或者叫你改,直接轉發給合夥人了呢?我是無所謂啊,我忙什麽都是上面布置的,偷個懶省點時間他們都能理解,那你怎麽辦?”
白漫漫啞口無言,愣了一會兒,小小聲問:“一般像樣的數據,都是什麽來源?”
陶然一臉的事不關己:“那是你的事啊,你去找找公共盤別人做的調研,或者等新人培訓講到這一課都行。”
白漫漫只好點頭。陶然看她一副還沒入門的傻樣,懶得多說,轉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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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好快點給我,中午十二點前。常老板剛才問過我了,我說下午能給他。”
旁邊坐着的另一個新人豎着耳朵聽完全程,忍不住盯着那背影看了好久,然後對着白漫漫念叨:“哇你家陶經理好有氣質!”
仍然沉浸在被小老板一通亂訓的餘韻裏,白漫漫一時忘記了客氣:“有氣質的意思,是醜嗎?”
“白漫漫你什麽審美?陶經理還醜?”
“我覺得他還不錯啊,但要說帥到眼瞎,還是常老板……”
“哪個是常老板?你面試的時候見過?”
白漫漫回過神,頗花癡地笑了一下,指點道:“你去公共盤看年會照片啊,有陶經理彈琴,還有常老板跳舞呢。”
新人姑娘四下一望沒見有人注意她,手速飛快地開了好幾層文件夾,賊似的瞄了一遍照片,疑惑道:“跟常老板跳舞這個女的是誰,電燈泡嗎?明明陶經理和常老板才配一臉啊……”
常铮一邊翻着文件一邊匆匆走過,順手不輕不重拍了一下小姑娘們的桌子。一伸手的瞬間,露出來的袖扣正巧反射了陽光,白漫漫真的差點瞎。
兩只麻雀就此收了聲。
公司的小會議室跟公共辦公區域是分開的兩層,真要幹活,級別到了的都願意去占個小會議室。門口牌子一推,Available換成upied,一般也沒人來打擾。除了清靜,還有個好處是電話會議、視頻會議的設備都齊全,要找誰商量什麽事情,電話還是面談也都方便。
管理層其實在項目上和拜訪客戶的時間比坐在座位上的時間多得多,因此公司不鼓勵設置獨立辦公室,大多還是安排在人民群衆中間,哪怕一周坐那兒兩三個小時,也能做個親民的樣子。但說到認真做事,要是人人說句話開個文檔的工夫,還要考慮周圍的下屬們該不該聽、能不能看,那就實在太累了,不如避開。
陶然約好了次日要去見個新客戶。定下項目範疇之後這是第一次拜訪,前期客戶開發是常铮獨立完成的,這會兒交到陶然手裏籌備細節,時間已經相當緊張。
本來還想指望白漫漫準備點能用的東西交上來,剛才掃一眼那初稿,看來也指望不上。陶然撐着頭想了一會兒,沒思路,索性還是拎起聽筒,撥號找常铮。
結果一聲“喂”就在他待的小會議室門口響起來了。
陶然拉開門,把抱着筆記本電腦找地方的常铮迎進來:“正好,我找你。”
“為了明天的會是吧。”
“不止。我上家公司那個項目,交給小朋友以後,好像也有點問題。”
常铮已經坐下,正拽着線去找插座:“好像?”
“就是他們約談了好幾個供應商給我們找的線人,我看了報告,感覺什麽都沒聊出來。”
“問題都怎麽問的?”
陶然一邊說一邊在手機上共享給他:“問題是我給的,我覺得該問的都有了,你看看吧。”
常铮看了大概五秒:“這你發給他們的時候不是抄送給我了麽,我看過了。照着這個都聊不出東西?人事給你安排的都是什麽人啊,一個高級顧問都沒有?”
陶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人事安排先到你那兒的,你都沒說什麽,我還能說什麽?我還以為你們這兒都這麽安排呢,給了一個顧問,兩個助理顧問。”
常铮一聽就皺起了眉頭:“我們這兒有些助理顧問……唉,要按上次小黑屋投票結果都該開了,可總不能沒人用,只好挑挑揀揀多留了幾個。可能碰巧給了你兩個傻子。這電話一般升到顧問确實不親自打了,但……”
但這個項目前半截他和陶然兩個人都親手做得差不多了,後半截除了整理文案之外,也就這幾個電話還需要上心。僅剩的有價值的工作碰巧交到了小朋友手裏,小朋友還能力不足,這真的只能無語了。
陶然無奈地跟他對視了一下,剩下的廢話就都省了。
“我來之前就聽說了,各級顧問的去留全靠小黑屋決定?”
“嗯,每年十二月底,管理層全體開一下午會,彙總所有項目經理給顧問的評分,合夥人和高級合夥人再投一輪票,大家看結果決定誰升誰滾。”
陶然打字的動作一直沒停:“不升就滾?”
常铮頭也不擡,笑道:“哪家咨詢公司不是?”
各自為政的敲鍵盤聲響了半晌,常铮開口定下了兩人當日工作的章程:“那這樣吧,這次沒辦法了,下次我一定盯着人事給了什麽人。你今天下午就改改那幾分談話報告吧。明天這個會,我自己先準備個大概。”
一語成谶,一會兒白漫漫發來的ppt還真要直接給合夥人看了。陶然只好履行關照新人的職責:“一會兒你看見小朋友做的東西可別驚訝,真的是嫩,我讓她改了,不知道能改成什麽樣。”
“哪個小朋友?”
“白漫漫。”
“哦那個缺心眼。”
“……”
人和人的默契其實很玄妙,陶然又是一下午跟常铮一起悶在一個實在不算大的空間裏,依舊覺得身心愉悅,效率爆表。一開始他沒多想,後來時間久了,仔細一琢磨,居然發現常铮跟他一樣,習慣性地通過類似呼吸頻率、表情、小動作之類的細節來挑選交談的時機。
比如他或者常铮正費神嘆氣的時候,他們誰都不會說話。
比如先前跟老妖怪開會的時候,一進門他們往往會對視一眼:這種老謀深算的對手,剛接觸的直覺對接下來的交談有指導意義。
一葉知秋,兩個人如果在根本上相似,今後一定會有更多交集。真正察覺到這一點的時候,陶然的心情十分微妙。同類之間相互辨認才不是靠語言,而是靠這種如有神助的瞬間。
這扇門一旦開了,潘多拉的盒子恐怕就要捂不住了。世上最珍貴的際遇就是了解。也正因如此,了解簡直令人恐懼。
常铮好幾次感覺到陶然在看他,過一會兒又詭異地收回目光,下一次起身去倒咖啡的時候特地問了一句:“需要我幫忙嗎?”
陶然像窺視了什麽秘密似的,居然有點尴尬:“……沒有,一會兒改好了給你看,你忙你的吧。”
常铮覺得他有點奇怪,以為是累的:“坐久了也不好,我去樓下買杯咖啡,一起?”
“不能叫外賣嗎?”
常铮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別懶,走吧。”
陶然被他拍得心裏好一陣異樣,這一路下去,就刻意在避免肢體接觸。常铮望着他如松似柏的背影走在自己前面,視線上下掃了好幾圈,不得不承認自己有點遺憾。
這麽一個人,如果不是同事,不是自己倚重的下屬,該有多好。
那他就可以……
人要稀裏糊塗才是福氣,看得太透了,未免令人擔心。常铮這會兒才算真的明白了陶然的未雨綢缪。他跟他說過“差不多得了”,說過“一念地獄”,恐怕就是為了這一刻準備的。
他一定有過類似的感受,也猜到了自己早晚會有。
兩個明裏暗裏相互吸引的人,分別意識到了這種吸引的不合時宜,并早早開始着手把負面影響降到最低。
陶然從旋轉門走出去,回頭看到常铮一臉若有所思,也不多問,就那麽原地等着他。
常铮在心裏嘆了口氣,慢慢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