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松間2
酒店的陳設大同小異,一睜眼都是挂在正中央的吊燈,轉頭還有個窗邊牆上的壁燈。窗簾拉得嚴實,陶然醒來的時候伴随一陣劇烈到兩眼發黑的頭痛,一時根本想不起今夕何夕。
上周末就是在酒店湊合的,有那麽幾分鐘的時間,陶然體驗了一把時光倒流的恐慌。為了破除這種極端的混淆感,他只好四下搜尋了一番自己的衣服,找出口袋裏快沒電的手機,這才确認今天到底是幾號。
宿醉模糊了昨晚那個床伴的面容,有一陣子沒這麽荒唐過了,陶然後知後覺地開始慶幸,還好錢包手機都在,對方甚至神奇地替他收拾過衣物。西裝雖然皺巴巴,但居然還挂起來了。
挺好,田螺姑娘總比順手牽羊好。
頭疼和心跳攪和在一起的感覺實在太難受,我需要布洛芬。陶然一邊這麽想着,一邊草草往自己臉上潑了兩把冷水。找到房卡掃了一眼,發現裏面的兩張早餐券都原封不動地放着,他倒也不意外。一聲不吭自己走之前,還知道整理別人衣服的人,當然也不會貪這一頓酒店的飯了。
看來就算喝得不少,自己的眼光也沒太離譜。
這個滑稽的念頭支撐着陶然退房,打車,渾渾噩噩回到家裏,一頭栽倒在自己床上。但随之而來的另一個認知,讓他覺得可能布洛芬都拯救不了今天的頭痛了。
說到底,昨晚會弄成這樣,還是因為見了周喆。心可以狠下來,對自己和別人都是,但身體是騙不了人的。
時隔十二個小時,陶然無比佩服自己,竟真能對沒得到過的初戀說得出一個“不”字。心口朱砂痣,床頭白月光,這是誰都逃不過的情結。
周喆談不上朱砂痣,更不是白月光,他就是陶然回憶裏的一把刀,戳進去就沒拔出來過。經年累月,跟傷口長在了一起,不碰已是最大毅力,不痛就純屬瞎扯了。
在床上歇了一會兒,礙于頭痛,陶然不得不爬起來把早飯和藥一起吃了,然後陷進沙發裏,開始研究錢包裏的一張小紙條。
難得手機沒電,剛才的打車錢是用現金付的。這一拿錢包才發現,銀行卡裏夾着他沒見過的一張紙,還十分懷舊地折成了一個挺複雜的方形。太久沒見過這樣的東西,他當時就沒胡亂去拆。
小心地打開藏在中間的折角,那是一張裁過的酒店的便簽紙,上面就一句話,“拿走一張你錢包裏的名片,幸會,希望有緣再見”。
要命,田螺姑娘還不如順手牽羊。這今後要是真“有緣再見”了,還不知道會是多大的麻煩。
陶然拿着紙怔了很久,越看越煩躁,默默地又把這筆賬算到了周喆這個掃把星頭上。從大一算到現在,超過十年的時光裏,每一件跟他周喆有關的事情,最後倒黴的都是陶然。
吳越吟的電話進來的時候,陶然仍沉浸在一個人的默哀裏,一聲“喂”過後才恍然想起,今天上午他答應了陪她去給孩子選鋼琴,順便把自己的授業恩師引薦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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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然,你感冒了?聲音有點怪啊。”
“沒有沒有,老板你一會兒多等我一下,或者我們晚半個小時見吧,我睡過頭了,估計要遲到。”
那頭的聲音頓時多了幾分笑意:“還叫老板?我早就不是你老板了。”
陶然也笑了:“不叫老板,難道叫吳老師?算了吧,我都習慣了。”
“好好,随你。我就是打來想問問你,今天要不要我帶寶寶一起來?選琴需要他自己來看嗎?鐘老師要見他嗎?”
六七歲能懂什麽,況且他一想到小孩兒就頭大:“不用了吧,你要是把他帶着了,那不成了我們逼着鐘老師非答應不可麽。嗯好,那我晚半小時到。鐘老師的聯系方式你也有,如果你們先到了,你就跟他先認識一下吧。”
吳越吟故意裝了回嚴肅:“不像話。工作日從來沒見你遲到過,周六怎麽就換了個人。”
陶然哪裏不懂怎麽哄她,立刻放低姿态:“你們先坐下喝杯咖啡,一會兒結賬我來。如果老板有時間賞光,午飯我也包了。”
吳越吟果然笑着挂了電話。
一路緊趕慢趕,找地方停車又花了挺長時間,陶然本來就是時間觀念很強的人,這一波折騰直接讓他焦慮了。
正忙着倒車進車位的時候,手機突然震動起來,他以為是吳越吟這個急性子來催了,看都不看就接通:“不好意思,我快到了……”
那邊像是噎了一下,慢慢地說:“陶然,是我。”
周喆。
站在一旁等着收停車費的大爺走過來敲車窗了,陶然才反應過來,自己莫名其妙地踩了一腳剎車,還半天沒動。
“你等我一下,我在停車。”
周喆的嗓音聽上去柔軟得不可思議:“好,不着急,你慢慢來。”
陶然心裏猝不及防地陷下去一塊,對甜蜜和痛苦最初的記憶翻湧而來,遮天蔽日。以前的周喆總在愛和不敢愛之間徘徊不定,陶然曾在淩晨接過好幾個類似的電話,每次他都是這樣的聲線,總讓陶然覺得他是剛哭過。
這失控的感覺超出了他的處理能力,以至于拿着手機走出了五十米,他才找到一個恰當的态度繼續說下去。
“好了,你說吧。”
“昨天是我過分了,對不起。我只想再問你一句話,我們……還是朋友嗎?”
沉默。惆悵的,缱绻的,兩處茫茫皆不見的沉默。
周喆用如影随形的呼吸聲維系着這個沒頭沒腦的對話,直到陶然輕聲回答他:“是。”
“我會在這裏定居,我可以繼續跟你有來往嗎?”
“可以。”
“那好,不打擾你跟朋友見面了,再見。”
“再見。”
陶然停下腳步,面無表情地看了一會兒已經黑掉的手機屏幕,然後主動撥了電話出去,跟吳越吟報備,他車停得比較遠,會盡快趕到。
鐘老師是快六十的人了,陶然是他早年啓蒙的最後一個業餘學生,這幾年聽說他又願意做啓蒙老師了,陶然還感慨過一回返璞歸真。專業和業餘學生的水平何止天壤之別,與其說教學,不如說啓蒙是一種普及音樂的慈善事業。
吳越吟背對門口坐着,陶然走進咖啡館,首先對上了鐘老師的視線,習慣性地微微鞠了一躬:“老師好。”
吳越吟回頭正撞見他的恭敬,心裏對這個風度卓然的鋼琴老師更是尊敬,不由笑道:“我們陶經理多清高的人……鐘老師,你可教了個好學生。”
“好什麽,資質尚可,其心可嘉吧。”
陶然只好讪笑:“您也給我留點面子。”
鐘老師的目光還是那麽銳利,在他手指上劃過一遍,這才露出一點笑意:“不錯,還在彈琴。”
“像我這樣平庸的業餘學生,到現在還在彈琴,是不是很少見?”
“行了,哪有你這樣自誇的。雖然少見,但我也認識幾個。就這幾個裏,還有彈得比你好的。”
陶然作勢一拱手:“學生慚愧,只好舉薦小朋友給老師賠罪了。”
鐘老師十分光風霁月地叫他不用客氣,然後直接問他:“陶然,你還沒有跟我說過,為什麽堅持要我帶這位吳女士家的孩子?要說耐心,我可沒多少自信。如果你們想先試一試孩子的能力,我也可以先介紹我的學生來教。”
“我見過這孩子,确實是有些天分。”陶然正色道:“現在還沒到上學的年紀,無師自通學會了吹口哨,不少流行歌的旋律都能自己順下來。而且也能靜得下心,家裏買了個小電子琴,我看他一個人坐着能擺弄兩個多小時,飯點到了都不動。”
鐘老師默默聽着,神色已有幾分松動。
“我跟老板談過學琴的事情,他們一家都願意支持。”
吳越吟一直緊盯着鐘老師的反應,聽到這裏,趕緊又推波助瀾:“老師請放心,我……我弟弟小時候學過幾年琴,後來因為一些變故,手指受了傷。這件事我一直非常遺憾,有機會的話希望在這方面培養我家兒子。我給他從小聽各種古典音樂,萬幸還算有一點靈性,正好又碰上陶然有這個人脈,也願意幫我們引薦。今後只要是關于學琴的事情,我一定督促他好好聽話,絕不會半途而廢的。”
鐘老師仔細看着這個教養良好,舉止殷切的母親,思量半晌,終于開了金口:“一會兒我陪你們一起去買琴。下周六上午十點,把孩子帶來見我吧。”
這就是答應了。
吳越吟好一番酬謝,看樣子是真心高興,而且絕口不提買琴預算如何,學費又是多少,顯然是打算全憑老師吩咐。
鐘老師笑着看了陶然一眼,見他一臉“我做介紹人怎麽會有錯”的表情,只好無奈地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