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松間
理智歸理智,感情歸感情,這都可以克制,唯有本能,是個人都管不住自己。陶然這天晚上跟周喆告別之後,一直覺得心頭有火苗在跳,幽幽地燒得難受。出租車開到離家只剩兩三公裏了,他還是改了主意,叫司機往另一個方向走。
拒絕一時爽,後遺症還得自己處理。
上次來這個酒吧還是入職前的最後一個周末,闊別一個多月,推開門還是熟悉的一切。微醺的空氣,沒完沒了的爵士,形形色色的人和笑容,都在安撫他有些紊亂的心緒。
世間還是這樣,總是這樣。故人和舊情只是片刻的惆悵,他現在需要的,是烈酒不是回憶。
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他在角落裏看見了常铮。
那個卡座隐在光線錯落遺留的陰影裏,視野很好,最适合等人。常铮一邊摳手機一邊時不時擡頭看一圈,正好也發現了陶然。
正是上人的時間,撥開人群走過來,陶然被他丢了一個直擊靈魂的問題。
“什麽飯吃完了,還想一個人來一杯呢?”
陶然坐下來,嘆了口氣:“戳人痛處如挖人祖墳啊,老板。”
“免禮平身。以後都免了吧,你叫我老板,一準兒沒好事兒。”
北方某地這貧嘴簡直是個傳染病,但凡待過幾年的,幾乎都能染上。陶然從出生到此刻都是個徹頭徹尾的南方人,對這樣的腔調還真是格外喜歡,當下就笑着掃了常铮一眼。
常铮被他看得整個人都不大好,趕緊喝了口酒掩飾。
大概是仗着一點酒意,這會兒的常铮跟白天相比,還真是截然不同。同一張臉,同一個人,但弦已經松下來了。他不再猜測每句話的言下之意,不再時刻準備着應對推門而入的客戶,他拿掉了領帶,襯衫扣子解開了領下第二顆。他開始談笑自若,心神弛放。
他看上去,完全是行走的荷爾蒙。
誰來告訴他,老板開屏了,下屬該如何是好。陶然避開視線,忽然發現自己的領帶居然還在身上。
怪不得常铮要笑他了,是啊,什麽飯吃完這麽久了,領帶都還在呢。
迎上對面依舊了然含笑的神情,陶然産生了一點微妙的報複心理:“你等的人怎麽還沒到?”
常铮無聊地晃着手裏的杯子,似乎就想讓冰塊相互撞擊,發出一點不那麽無聊的聲響:“是我早到了。你看,約了人就是不好,要是沒約,随便找一個會快得多。”
“你多大的人了,還只看效率?”
常铮收起漫不經心,倒是挺認真地問:“那你說看什麽。”
避重就輕,活到三十來歲,誰對這一套都駕輕就熟。陶然笑眯眯地扳回一局:“我哪兒知道你該看什麽。只是你這個态度,恐怕要讓我們設計師傷心了啊。”
常铮果然上鈎:“你認識杜梁衡?”
“不算認識。一兩年前了吧,有個朋友裝修房子,用的是他們工作室,我陪着見過他一面。名字我記不得了,臉還認得出。”
沉默來得毫無預兆,本該輕松延續的話題就像泡進了酒裏被常铮咽了,他奇怪地沒再接話。
陶然正在仔細地卷起自己沒處可放的領帶,随着自己的動作,他慢慢意識到似乎是太安靜了。常铮比平時低得多的聲音,就在這時候響了起來。
“我不會說什麽的,陶然。”
陶然神奇地抓住了他真正的意思,于是猛地擡頭望進他眼裏。
“你告訴我你認識杜梁衡,對你有什麽收益呢。沒有收益的事,你又為什麽會做呢。你本來就不是這樣的人,也不用因為我知道一些……或許你沒打算讓我知道的事情,就改變自己的為人。”
幾乎是下意識地,陶然反擊了他的詞鋒:“哦是麽,你了解我的為人?”
“你的為人,你自己清楚。不要通過攻擊對方,來杜絕所有被了解的可能性。我只是想告訴你,真的沒必要。我什麽都不會說,也不會評價你。我們還要共事,我希望你知道,我對你沒有任何威脅。”
一個堪稱柔和,卻勝券在握的微笑,就在常铮目不轉睛的注視裏,逐漸成型了。陶然輕輕地回答他:“我只提了一句我認識杜先生,又能礙着你什麽呢。我渾身是刺,我多慮了,那你呢。”
再說下去就真沒必要了,常铮爽快地撤兵,重新挂上了懶洋洋的面具。
“你明白我的意思就好。”
杜梁衡如救世主一般,正在此時,從天而降。
“啊杜梁衡來了,陶然,要不要叫瓶酒,我們一起喝一杯?”
陶然果斷地起身告辭:“不了,這兒不是地方。我要是再坐下去,可能會造成什麽誤解。我可不想以後收到奇怪的邀約,三個人一起什麽的……”
常铮和正好聽到這幾句話的杜梁衡都笑了,陶然潇灑地沖他們揮揮手,到吧臺繞了一圈,很快融入了另一撥人。顯然都是熟人,常铮只晚了那麽一小會兒收回視線,就看見有人攬過陶然用力親了一下臉頰,陶然也很給面子地回應了熟稔的笑容。
一切落回正軌。常铮莫名地松了口氣。
入座半天都沒做聲的杜梁衡,這時候忽然曲起手指敲了敲桌子:“幹嘛一副被捉奸的表情?”
常铮是真沒反應過來:“啊?”
“剛才我來的時候,你看那位的眼神,就像我跟你要偷情啊,你怕被他捉奸。”
常铮暗自琢磨了一下這句話,笑而不語。
不欲糾結在無所謂的話題上,杜梁衡自己還有一肚子心事。說來可笑,思前想後,他居然只能找常铮傾訴。
見他一副正準備開口又愣住的樣子,常铮笑問:“怎麽了,想說什麽?什麽事還非要到這兒花錢買酒才能說?”
杜梁衡好像真的不知道怎麽說了,斟酌再三,自暴自棄似地長出一口氣:“我是真沒想到,活着活着就沒朋友了。一點公事,到頭來居然只能找你說。”
誰不是呢。年少時知交遍天涯,然後世事傾軋,幾度秋涼,忽然就發現自己真的沒朋友了。時間和境遇一點一滴地打磨着每一個人,線條和方向卻大相徑庭。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就已四海無人對夕陽。通訊錄打開翻一翻,有些名字甚至都想不起來到底是誰。
這一刻,常铮暫時放下了他跟杜梁衡之間亂七八糟的牽扯。他像一個真正的老朋友一樣,拍了拍對方的肩:“想說就說。工作室開了好幾年了吧,我都替你覺得不容易。”
“你剛才說叫瓶酒來,還算數嗎?”
“怎麽不算數,叫吧,別離譜就行。”
杜梁衡看來真的心情不好,皺着眉頭回答:“這你就別管了,我來付。今天這事情實在是太惡心,我覺得我值得一瓶好酒。”
酒保是認識他們的,而且已經認識了很久。杜梁衡過去說了幾句,回來等了沒多久,酒保親自送來一瓶還剩大半的,不冷不熱怼了他們一句:“有錢沒處花是吧,湊合喝點得了。”
常铮想好歹謝一聲,杜梁衡擡手把他摁住了,望着酒保轉身就走的背影說:“沒事兒,他欠我人情。”
“不錯啊你,哪兒都有欠你人情的。”
——某一次約了晚飯,吃完餐廳硬說免單,據說也是欠了杜梁衡的人情沒還。
說起工作,本來該有點自豪感的,這會兒他實在是煩着,一時沒好氣地頂了回去:“什麽人情,還不就是拿我當個免費顧問用麽。老是叫我去看房子,一口一個幫忙看看,這兒怎麽做個玄關,那兒怎麽弄個飄窗。看病還要先挂號呢,問我有什麽建議又不付錢,一個個的都要不要臉……”
常铮一點兒都不意外:“多正常啊,別說你了,就我幹的這行,居然都有人問我能不能打折。公司又不是我的,我還每天放着一堆爛事兒擺不平呢,我再去提給熟人打折,開玩笑呢吧。”
杜梁衡一向氣定神閑的外殼,今晚像是裂了條縫。人家用來一口一口抿的東西被他連着灌下去兩倍,酒勁上了頭,他才找到一點點傾訴的感覺。
“今天我組裏的人跟我說,我們這兒年資淺的小朋友被拉去別的組加班,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前段時間我有幾單必須要自己做的生意在手裏,組裏的瑣事沒太留意,結果回去一看,好幾個剛學出點樣子來的人都準備離職了。我還以為是我管理上出了什麽問題,還想着要找機會去問問他們……”
常铮打斷他:“你說的他們,是指別的合夥人?”
杜梁衡長期拿畫筆的手指發狠地捏着玻璃杯,指甲下泛出冰冷的白:“對。我跟着他們幾個一起出來開工作室的時候,确實是我資歷最淺。當時要不是缺人手,估計也沒我什麽事兒。這幾年,髒活累活,他們的組挑剩下不願意幹的活,我都盡量攬過來處理好,我覺得我也算仁至義盡了。”
隔行如隔山,其實也只能聽着。常铮看他喝得實在太快,不得不勸着:“你也不是第一天自己當老板了,至于麽。”
杜梁衡自嘲地笑起來,笑得比哭還難看“是啊,至于麽……怎麽不至于,我凡事都留着情面,是因為我多少還講點道義。那他們呢,就因為我好說話?我肯幹活?那些小朋友是将來的根基啊,我花了多少時間下去,剛一放手,就被他們逼走。”
“說到底,還是你技不如人。”
“……對,我這天真病就是犯蠢,就是我技不如人。”
常铮終于看不下去,直接從他手裏拿走了杯子:“行了,這不想得挺清楚麽。丢了場子就自己想辦法找回來,下周一你只要還上班,就還有機會。”
酒入愁腸,視線有些模糊,杜梁衡放任自己暈了那麽一會兒,然後慢慢動了一下,握上了常铮放在桌上的手。
“我現在說我們換個地方,是不是很突兀?”
這才是兩人都熟悉的口吻和氣氛,常铮就着這個動作把他拉近,順手撫上他開始發燙的耳廓:“你說去哪兒?”
杜梁衡指尖發冷,甚至還有些顫抖,悶了太久的壞脾氣仿佛耗盡了他僅存的力氣,也讓他格外需要一點熟悉的溫度。
“去哪兒都好。”